宜嫔想起皇帝昔日曾经教过自己的一句诗：“一片飞减却，风飘万正愁人。”那时是在西苑，正是桃开时，她在灿烂如云霞的桃林中驰，皇帝笑远远瞧着，等她微吁吁翻下，他便念给她听这句诗，她只是璨然一笑：“臣妾不懂。”皇帝笑：“朕知你不懂，朕亦不期望你懂，懂了就必生烦恼。”

琳琅脸，并无异样，只暗暗失悔。已经来至正殿之前，小太监通传去，正在此时，却听步声杂沓，数人簇拥而来，当先一人正是适才见着的宜嫔，原来已经换过衣裳，竟是一红妆缎窄衽箭袖，虽是女，极是英气朗。见着琳琅，略一颔首，却命人：“去回皇上，就说太后打发我来给皇上请安。”

琳琅一，走数步，忽然又止住脚步，取下腰际所佩的玉佩，：“李谙达，烦你将这个给皇上。”李德全只得双手捧了，见是一方如意龙纹汉玉佩，玉晶莹，手温，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乃是“情不寿，极则辱。谦谦君，温如玉。”底下结着明黄双穗，便知是御赐之，这样一个手山芋拿在手里，真是退两难。只得陪笑：“主，日还长着呢，等过几日万岁爷大好了，您自个儿见了驾，再给万岁爷就是了。”

上成促渡江，分明闲气属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冷回心玉一床。

宜嫔得殿中，殿中本极是敞亮，新换了雪亮剔透的窗纱，透映檐下碧桃影，风拂动，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她脚上是麂小靴，落足本极轻，只见皇帝靠在大迎枕上，手中拿着折，目光却越过那折，直瞧着面前不远的炕几上，她见那炕几上亦堆着的是数日积下的奏折。逆料皇帝又是在为政事焦心，便轻轻巧巧请了个安，微笑唤了一声：“皇上。”

地下大鼎里本焚着上用龙涎香，宜嫔便亲自去拣了苏合香来焚上。此香本是宁人心神之用，见皇帝凝神看着折，偶尔仍咳嗽两声，那风过，檐外的桃本落了一地，风卷起落红一，贴在了窗纱之上，旋即便轻轻又落了下去，再不见了。

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

宜嫔了殿中，李德全倒没有跟去，回过来见琳琅缓缓拂去衣上的，又一阵风过，那更多的红纷扬落下，她便垂下手不再拂拭了，任由那雨落了一。李德全语又止，最后只说：“主还是回去吧。”

小太监答应着去了，宜嫔本立在下风，却突然闻到一阵幽幽香气，非兰非麝，更不是寻常脂粉气，不禁转过脸来，只见琳琅目光凝视着殿前一树碧桃，那开得正盛，艳华彩，红霞灿烂，衬得廊庑之下皆隐隐一片彤，她那一张脸庞直如白玉一般，并无半分血，却是楚楚动人，令后的桃亦黯然失。

皇帝似是乍然回过神来，欠起来，脸上恍惚是笑意：“你来了。”稍稍一顿，却又问她：“你怎么来了？”宜嫔：“太后打发我来的。”见皇帝脸安详，气倒渐渐回复寻常样，皇帝却咳嗽起来，她忙上前替他轻轻捶着背。他的手却是冰冷的，在她的手背上，她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担心起来，又叫了一声：“皇上。”皇帝倒像是十分疲倦，说：“朕还有几本折看，你在这里静静陪着朕——叫他们拿香来换上，这香不好，气味熏得呛人。”

琳琅见他不肯接，微微一笑，说：“也好。”接回那玉拿在手中，对锦秋：“咱们回去吧。”

却是李德全亲自迎来了，向宜嫔打了个千，：“万岁爷叫主去。”宜嫔答应了一声，早有人挑起那帘来，宜嫔本已经走到门，忍不住又回过去，只见琳琅立在原，人却是纹丝未动，那目光依旧一瞬不瞬望在那桃上，其时风过，正得落英缤纷，红如雨，数落飘落在她衣袂间，更有落在她乌亮如云的发髻之上，微微颤动，终于坠下。

可是今日她在檐下，瞧着那后中议论纷芸的女，竟然无端端就想到了这一句。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闷闷不好受，她本坐在小杌上，仰起脸来，却见皇帝似是无意间转过脸去，望着檐下那碧桃，不过瞬息又低瞧着折，殿中只有那苏合香萦萦的细烟，四散开去。

纳兰容若《于中好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