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找我。”虞苍使劲摇着手“如有必要，我会来找你”

这一说，倒是击中了淳于意的弱，顿时容颜惨淡、田然无语。缇萦自更是心如刀割，但记着父亲的话，忍泪，怕哭声来，惹他厌烦。

“呃，呃！”杨宽大喜“这就省事了，事不宜迟，就请内史派人吧！”

这才是淳于意最悲苦无奈的一刻。多少天以来，他担心的就是一旦案情发作，不但不知如何来安缇萦，甚至于不知如何来向她说明事实经过？但照今夜的情形看，似乎缇萦早知其事，否则那姓虞的说到“案大概下来了”缇萦一定会追问是什么案？由此他又想到卫媪知姓虞的来自侯府，一定在事先就有过联络，然则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别哭！”他放下脸来呵斥“哭得让左右邻居知了，那就全完了！”

鸣一声，曙隐然，破晓的寒，格外劲峭，缇萦第一个支持不住。他们也都竟识到这一天是个大日，要有足够的神来应付，于是，暂且抛开一切，各自归寝。

“是的。”卫媪接便答“到了今天，不必再瞒你了

“不忙，不忙！且容我先读完了这通公牍。”

“既然主人已听明来客的用意，那就省事了。事不宜迟，请主人即速收拾，作为夜诊，到二姊家先避一避，再说。”

“这是那虞公的话。”淳于意大声答：“倘能救我，狱无妨。不能救我，逃亡非久长之计，要我一辈偷偷摸摸，个见不得人的人，我宁死不！”

杨宽不知这是内史要他一个见证，从开阅文书，了解案情，到逮捕仓公，为时极短，而且始终不离，这中间决无徇私故纵的可能。

内史成竹在，只留下两名卫士，把其余的差役，一律遣回。同时他又建议杨宽，不妨把那六名属吏，也留在行馆待命，杨宽自然同意。于是双方从人，纷纷散去，一时闹非凡的行馆，复归于

于是他先抛开缇萦的话，问：“你们一定瞒着我，在侯府里有所图谋；是吗？”

那一文书，早置在左右，杨宽取了过来，亲手打开封缄，把方方漆书竹简，顺次铺排在内史面前，然后回自己的席位，端然危坐，静静等候。

在行馆中，杨宽却已醒了。回想昨夜的情景，恍恍惚惚，记不真切，他最惦念的是那一文书，起视，封缄完固，这才放心。定一定神，慢慢记起，虚的丞相说过，这天一早，内史会来拜访，协助办案。便把带来的六名属吏都唤了起来，盥沐早，集合在厅中，静等内一到，就要行动。

“如果连这一都照应不到，君侯如何能为我销案脱罪？”

“所以要先躲开。”

等天大明，内史果然到了。带来一班卫士，一班吏役，都是黑布袍，挂刀带引一个个矫健非凡。内史自己也是法冠，神情严肃，倒像是要办什么谋反叛的大案似的。

一向言词利、善于辩驳的卫媪，竟被淳于意说得哑无言。但她不肯死心，再度反复辩解，淳于意则始终持成见。这中间只苦了一个缇萦，不上，也不知谁是谁非？唯有把转来转去看他们激辩，转得脖都痛了。

淳于意的声音，清晰而定，他的意向表现得十分明白，不但是缇萦，连卫媪都大吃一惊，愣在那里，好半晌说不话来。

“一个人遇到危疑震撼的要关，全靠一颗心把握得定。”淳于意显然也有些激动了，脸白得可怕，声音中带愤慨不平“我本来无罪，倒要看他们如何发落？倘或一躲了之，他人总以为我畏罪潜逃，逃匿反倒变得有罪了。”

“为防万一走漏消息，我想委屈足下，”内史低声说：“与我一起走一趟，到仓公家去。”

“躲到什么时候？”

这样一想，他越发觉得唯有守在家中，承当一切，才能心安理得。

虞苍笑笑不答，大踏步了院，自己闩开门，故意大声说：“病势凶险，请仓公早早命驾。”卫媪也提了声音回答：“路途太远，得两三天才能往返，要收拾些应用件带去。你放心，我他尽快动就是了。”

“不！我不去。”

“这——”卫媪看着脸发白，双睁得好大的缇萦说：“你记好了，将来要这么说：那晚上有人来请我父亲去看急症，路不近，到第二天还没有回来。这时有廷尉衙门的差官来抓我父亲，自然是扑了空。然后我设法通知了我父亲，叫他不要回家。”说到这里，她转脸又问虞苍：“是这样吗？”

侯王之国，对于朝廷遣来的官吏，一向是特别客气的，因而内史也跟丞相一样，只肯与杨宽平礼相见。然后杨宽又称名引见他的属吏，等这一礼节完了，内史少不得又要与杨宽寒暄一番，了前一天失迎的歉意；杨宽也说了些仰慕的话，自陈资历极浅，此来办案，要请多指教，话风顺势一转，谈到了公事。

杨宽倒奇怪了，何以有此表情？中虽未说话，中却是询问的神情。

“足下带来的那六位呢？”

虞苍避席还了礼。看看任务已了，到了告辞的时候，一面站起来，一面思索还有什么要话没有说到？想想只有一句话还要问：“你们预备把仓公藏在何？”

“是。”卫媪又说：“等事定以后，我家主人必有厚报。”

“当然。”

这话在缇萦听来极有理，卫媪则不以为然，但一时却驳不倒他，好好想了一遍，才能抓住要领“话是不错。”她说。“不过主人，你可曾想到，不论有罪无罪，逮捕狱，先就要受刑吃苦！”

等读下去，可就不对了。原来齐国的太傅，十分怨毒，除了指控淳于意“诈疾”有意不为齐王治病以外，词气间还隐约指陈，淳于意以敢于抗命不奉征召，是托庇于虚侯的缘故，这从另一方面着，也等于指责虚侯纵容淳于意大胆妄为。倘或往罗织，竟可说是虚侯有意与齐王为难了。

木讷刚毅的淳于意，从未说过如此情理周至、婉转动听的话，因此，卫媪终于被说服了；而在缇萦，则又特别受到他话中的那份信心的鼓舞，满怀忧恐，虽不能全然消除，但至少也已有了静以现变的勇气。

这一番絮絮的叙述，在淳于意心中，竟是雷轰电掣的冲击，未及听完，便已泪盈眶。一女一仆两门生，是如此周到细密，苦心维护，使他在酸楚中，有无限的安，在安中又有的悔恨——早知如此，不该拒齐王府的征辟，能免得一家受累，就自己委屈些又有何妨？

“仓公是最知法守法的人，果真要他到案，只随便派人去通知他一声就是了，不必动用这么多人。”

她把年前宋邑在虚时，如何定计，如何由缇萦面见虚侯为父求情，以及年后如何得到临淄的消息，缇萦又如何再一次得虚侯的承诺，一定设法相救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都说了给淳于意听。

就在这时，卫媪抛过来一个，缇萦被提醒了，这不正是该自己开的时候吗？于是她膝行向前，哀声说：“爹，你就听了大家的劝吧！”

“原来是为仓公的案。”内史自语似的说：“这又何须大动戈？”

这一问一答终了，虞苍才扬长而去。卫媪闩好了门，回拉着缇萦，一直就往淳于意屋中奔了过去。起初是急着要去商量大事，但一见了面，心里不由得发酸，反不知如何开了。

“君侯只怕照应不到。”

这份恒赫的威仪，使得杨宽不敢小觑这个侯国，更不敢轻视内史二千石俸禄的大僚的分，亲自降阶相迎，而且因为内史载着法冠，所以登堂以后，又用属下的礼节参见。

看一看门又说：“请恕我放肆。两位请过来密谈。”

卫媪想了一遍，徐徐答：“完全明白。虞公请我家主人回避的用意我也懂，我会解释。总之，请放心，今夜之事，决不会多半。”

“仓公的案大概是下来了。”虞苍用极低的声音说：“廷尉衙门，来了一位差官，带了六个人。明天一早，怕的就要传仓公到案，不是那差官就地审理，便是逮赴长安

“是的，在虚不会，逮赴长安，可又怎么办？”

“那六个？”杨宽使劲摇一摇“此辈何足与闻机密？”

有了这句话，内史便脱卸了一可能会发生的责任——淳于意的脱逃，并非虚有人在事先漏风声，而此刻更因为牵涉及于虚的缘故，他觉得手脚要得特别净，嫌疑才能撇得格外清楚，所以念一转提一个新的办法。

“不会。虚侯的丞相、内史既肯照应我，必不令我受刑吃苦。”

“不会太久的。”卫媪极有把握地说“只等君侯在长安得到这里的消息就好了。”

只觉得这位虚治民执法的内史，公忠国，手段老到，叫人不能不佩服。于是欣然表示，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一句话未完，把缇萦吓得心胆俱裂，陡然一恸，可把虞苍急坏了！。

“好！”内史总括一句：“这就是说，此案在此时此地，只你我二人知？”

“不是君侯在长安嘛？”

辩到最后，仍是无结果。卫媪遂即换了一说词“主人，你纵不为自己着想，”她指着缇萦说：“也该想想女儿。了狱，内外隔绝，阿萦要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你可想过么？”

内史一声谢，俯阅文书。那是延尉衙门特致虚丞相的公牍果然是为了淳于意的案，他看了数行，随即抬起来，脸上是然若失、哑然笑的神气。

一直昏昏然，唯有心气的缇萦，把这几句话倒是都听了去，如漆黑一片之中，陡见火光，顿觉神一振，她非常适当地在这一刻向内史的密使，一拜，叩谢成全之德。

“不必谢我！”虞苍摇着手，神情严肃地说：“千万记住了，你们不认识我，我也没有到这里来过——今夜到这里来的人，只因家里有人得了急病，要请仓公去急救。明白我的话么？”

“怎么？”杨宽把往前凑了凑。

说着，他膝行数步，卫媪和缇萦也是这样。三个人凑在厅堂中间，团团围坐，相距咫尺。摇曳着的烛火，半明不灭，映着来客凝重的脸，越发令人兴起神秘可怕之，缇萦觉得背脊发冷，牙床抖颤，不自觉地挪一挪，地依靠着卫媪。

看这声俱厉的样，卫媪知大有关系，赶一把拖过缇萦，顺势掩住了她的嘴。一瞥见淳于意在门张望，又还要摇手示意。一阵忙，总算面面惧到，能够静下来让虞苍再说下去。

内史谙律例，并且见闻过许多株连无辜的冤狱。一面看这通公牍所叙，不由得一阵阵心惊——这时他才明白，何以像淳于意这类案，明明应该发虚审理的，竟要捕赴京城，下诏狱审问。那不是明明表示，因为牵及虚侯的缘故，竟变成了两国的纠纷，须得朝廷才能秉公断吗？

“好吧，你先说。”

“难得你如此识窍，到底上了年纪的人。”虞苍展了门以来第一次现的笑容“你且试着说一说，将来事完以后，他人问起，仓公如何得以脱逃，藏匿在何？如何回答？”

缇萦还愕然不明究竟，卫媪却已发觉弦外有音，于是抢着说：“主人，可能容我先说一句？”

“你们俩听我说！”淳于意的语气不仅平静，且竟是侃侃而谈了“逃亡的滋味是不好受的，还不仅是我一个人魂梦不安，多少人为我担惊受怕！既然你们已经苦心替我安排好了，命中该有贵人扶持，那还怕什么？一逃，无罪变成有罪，君侯反而不容易替我说话，你们想是不是呢？况且藏匿亡命，律有治罪的明文，又何苦连累你二姊家？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逆来顺受，听天由命最好。再说，当今天圣明，还有虚的君侯替我作主，我自己呢，总算也救过不少人，算来算去，不该落个悲惨的下场。否则，天人事，还可问吗？”

“对了。”虞苍更为欣“这样，是可以放心了。我再跟你说一句，让你们也放心吧，仓公只要逃脱明天这一关，等君侯在长安得到这里的消息，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我隐约听明了。”淳于意倒是乎意外的平静，用一以威严遮盖了慈的光，看着女儿，提警告：“缇萦，我说一句话，你可不许哭。惹我心烦，就是不孝！”

“不论是就地审理，还是这赴长安，皆于仓公不利。如今只有一个字：走！”虞苍停了一下，轻轻问：“懂了吧？”

“当然只有至亲才肯担这个风险。”卫媪指着缇萦说：“总是她已嫁的四个姊姊那里。等安排停当了，不知如何通知虞公？”

缇萦六神无主，但有凄惶，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于是卫媪代为回答：“多谢虞公指。懂了。”

“啊，啊！”内史有些张了，抬向杨宽说：“仓公虽然知法守法，但此案关系重大。齐国太傅，是否诬控，我不便多说。以虚而言，唯当尽办协助，若有差池。授人实。为防万一起见，我要问一句：这通公牍中所说的一切，足下都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