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茗一瓯，残香半炉，夜馆生涯，如此而已。时则新月上窗，微风拂，梦霞挑灯以待鹏郎捧书而来。课毕后，梦霞一函授鹏郎，谓之曰：“持此付若母，更寄语若母，石遗恨，须要偿也。”鹏郎不知其意，谨记先生语，持函往告诸梨娘。梨娘手接一封书，生意外，耳听两面语，神会个中。于是簪启缄，移檠展幅，诵其书曰：

不觉失惊。盖梨娘知梦霞失稿，必将穷诘馆僮，故遗于地，俾知取者为我，必默而息矣。初不料其仍与僮哓哓也，但未知其曾以失稿事语之否，若僮知此事，以告秋儿，尚无妨也，脱之于阿翁者，将奈之何？我误矣，我误矣！我固以彼为解人也，今若此！梨娘因生恼，因恼生悔，因悔生惧，一刹那间，脑海思，起落不定，寸辗转，如悬线然。掩卷沉，背檠暗忖。良久，忽转一念曰：“此我之过虑也，梦霞而果多情者，则必拾而会意，决不与僮多言也。”乃徐问秋儿曰：“僮尚有他语否？”曰：“无。”梨娘惊魂乍定，恼意全消，亦如梦霞之嘱僮者嘱秋儿曰：“汝此后勿再与僮喋喋，如违吾言，将重责汝，不汝宥也。”秋儿唯唯。

言念及斯，心灰意冷：固不如早息此一星情火，速断此一情。力求解脱，劈开愁恨关；独受凄凉，料理飘零生活。悬崖知勒，原为绝大聪明；隔问牵，毋乃自寻苦恼。今生休矣，造化小儿，人已甚，自又奚为哉？岂不知缘愈好而天愈忌，情愈而劫愈重耶？梨娘辗转思量，芳心撩，至此，乃眉黛锁愁，波泪，掩镜而长叹一声，背灯而低半晌。心如止，风静狼平，已无复有“梦霞”二字存于脑之内府。梨娘之心如此，则两人将从此撒手乎？而作此《玉梨魂》者，亦将从此搁笔乎？然而未也，梨娘此时虽万念皆消，一尘不染。未几，而微波倏起于心田，惊狼旋翻于脑海，渐渐掀腾颠播，不能自持，恼情怀，有更甚于初得书时者。是何也？此心不堕沉迷，万情皆可抛撇，惟此怜才之一念，时时动于中，终不能销灭净尽也。于是一怨句，百年恨事兜心；再展蛮笺，半纸泪痕透背。旋死旋生，忽收忽放，瞬息之间，变幻万千，在梨娘亦不自知也。呜呼，孽矣！

梨娘读毕，且惊且喜，情语心，略微恼，红颊，半带羞。始则执书而痴想，继则掷书而长叹，终则对书而下泪。九转柔，四飞血，心灰寸寸，死尽复燃，情幕重重，揭开旋障。既而重剔兰灯，独开菱镜，对影而泣曰：“镜中人乎？镜中非梨娘之影乎？此中人影怎不双双？既未尝昏黑无光，胡不放团成彩，而惟剩有一个愁颜，独对于画眉窗下乎！呜呼，梨娘！尔有貌，天不假尔以命；尔有才，天则偿尔以恨。貌丽于，命轻若絮；才清比，恨重如山。此后寂寂窗纱，已少展眉之日；悠悠岁月，长为饮泣之年矣。尔自误不足，而误人乎？尔自累不足，而累人乎？已矣，已矣，尔亦知情丝缕缕，一缚而不可解乎？尔亦知情海茫茫，一沉而不能起乎？弱絮余生，业已堕落，何必再惹游丝，凭藉其力，起作冲霄之想。不幸罡风势恶，孽雨阵狂，极力掀腾，尽情颠播，恐不及半天，便已不能自主。一阵望空悠悠，靡所底止。此时飘堕情形，更何堪设想乎？”

梦霞不幸，十年蹇命，三月离家。晓风残月，遽停茂苑之樽；绿波，独泛蓉湖之棹。乃荷长者垂怜，不以庸材见弃。石麟有，托以六尺之孤；幕燕无依，得此一枝之借。主宾酬酢，已越两旬；夙夜图维，未得一报。而连日待客之诚，有加无已，遂令我穷途之，到死难忘。继闻侍婢传言，殊佩夫人贤德。风柳絮，已知韫才；雨溅梨，更惜文君命薄。只缘情，殷殷致意；为念羁人状苦，关心。白屋多才，偏容下士；青衫有泪，又今宵。凄凉闺里月，早占破镜之凶；惆怅镜中人，空作赠珠之想。蓬窗吊影，同寥落之悲；沧海扬尘，不了飘零之债。明月有心，照来清梦；落无语，扪遍空枝。蓬山咫尺，尚悭一面之缘；劫千讵，重觅三生之果。嗟嗟！哭心事，两人一样痴情；恨石因缘，再世重圆好梦。仆本恨人，又逢恨事；卿真怨女，应动怨思。前宵寂寞空，曾见梨容带泪；今日凄凉孤馆，何来莲步生。卷中残梦留痕，卿竟抟愁而去；地上遗剩馥，我真睹相思。个中消息，一线牵连；就里机关，十分参透。此后临风雪涕，闲愁同一天；当前对月怀人，照恨不分两地。心香一寸，甘心低拜婵娟；墨泪三升，还泪好偿冤孽。莫老妪聪明，解人易索；须念人迟暮，知己难逢。仆也不才，窃动怜才之念；卿乎无命，定多悲命之诗。，淘不尽词人旧恨；彩云朵朵，愿常颁幼妇新辞。倘荷泥封有信，传来玉女之言；谨当什袭而藏，缄住金人之。自愧文成上，固难方李白之万言；若教酒到愁边，尚足应丁娘之十索。此日先传心事，桃笺飞上妆台；他时或许面谈，絮语撰开绣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