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儿告梨娘。梨娘知梦霞醉卧，恐鹏郎扰之不安，亟遣秋儿唤鹏郎。鹏郎闻唤，方收拾书本行。梦霞好梦方回，微哼一声。鹏郎知其已醒，面榻低声曰：“先生请安睡，鹏郎去矣。”梦霞曰：“汝去乎？案上镇纸下压一笺，可携将去。我此时腹中微饿，呼僮为我煮粥半瓯，我自起饮之。”鹏郎应诺，呼馆僮来，妥为料理，而自携稿与秋儿径去。

未几，秋儿送鹏郎馆，连呼先生不应。鹏郎年幼好，潜至床前将梦霞竭力推之，秋儿在旁吃吃笑。梦霞睡梦中受摇撼之力，若有所觉，醉朦胧，睡意惺忪，中呓语，绵绵不绝。鹏郎推不已，梦霞忽清醒，转其躯向外，问曰：“汝何人？太不解事，扰我清睡。”鹏郎曰：“先生，鹏郎来矣。先生今夜睡何早，其有所苦乎？”梦霞曰：“是汝乎？吾无苦，偶困于酒耳。”梦霞言时，语尚糊，眉目间有倦态，盖宿醒犹未尽解也。鹏郎复问曰：“先生今夜尚上课乎？”’梦霞曰：“夜如何矣？”鹏郎回视上钟答曰：“九句一刻矣。”梦霞曰：“我惫甚，不能起。汝自去温习旧课，勿溷我。”鹏郎唯唯，为之下帐，就案摊书自读。时秋儿已去，室无他人。此冷清清之境地，静悄悄之时间内，惟有灯下之书声、榻上之鼾声，与上之钟声，下疾徐，相为问答而已。

叹息容华，何能久持？在东风原是梦，生非薄命不为。既属万般红紫，会当随例飘零。梦霞之用情，本无所谓厚薄也，特其情不用于繁华闹之场，而用于寥寂凄清之境。冢中之梨埋梦霞之恨，前之辛夷亦足伤梦霞之情，固知前日之辛夷，方得意之态度，尚未至可怜之地位，故梦霞对之漠然，不为所动，实非故以冷相看也。

梦霞梦霞尔何为，长七尺好男儿。尔之世如钝锤，尔之命恶如漏卮。待尔名成志得遂，苍蒲须有开期。忆尔幼时未稳，凌云角削玉姿。偷笔作文学涂抹，聪明刻骨惊父师。观者谓是丹袕，他年定到凤凰池。而今此事几迁移，尔何依旧守茅茨。十年蹭蹬霜蹄蹶，看人云路共奔驰。今日人才东渡正纷纷，尔何不随骥尾甘守雌？鸟雀常苦，孤凤不得竹实而常饥；鸟雀皆有栖，孤凤不得梧桐而伤离。人生及时早行乐，尔何工愁善病朝欷暮而长噫！饥驱寒逐四方困，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寒饿孤灯一束诗，抛尽心力不知疲。尔何不咏清庙明常什，惟此写愁鸣恨纸劳墨瘁为此酸声与苦词。尔生二十有三载，世间百忧万愤何一不备罹。少壮情怀已若此，如何更待朱颜衰。吁嗟乎尔之生兮不如死，胡为乎迷而不悟恨极更成痴？看得意蹄疾，尔之来兮独迟迟。落红狼藉难寻觅，空对风生怨思。闲愁满说不得，以酒浇愁愁不辞。倾壶尽剩残沥，洒遍桃叶与桃枝。一日愁在黄昏后，一年愁在暮时。两重愁并一重愁，今夜无人悲更悲。三更隔院闻规，窗外孤月来相窥。此时之苦苦何似，游魂飘气如丝。泪已尽兮继以血，泪血皆尽兮天地无情终不知！掷杯四顾愤然起，一篇写断词。是墨是泪还是血，寄与情人细认之。ひ桓瓒闷怀开，再歌而酒情涌，三歌而哭声纵。搁笔而起，摇摇若无所主，遂和衣倒榻而眠。一霎便甜然梦，已是上灯时刻矣。馆僮以夜膳来，室中不见梦霞，遍烛之亦无有。正诧异间，忽觉酒气袭人于帐中。揭帐视之，则见梦霞酒红上颊，睡意正。馆僮知其醉也，不复惊之，悄然自去。

玉箭阑珊，银龅。一阵急雨，垂檐暴瓦，作战斗声。窗护薄纱，雨洒其上，玲珑剔透，若暗若明，几疑为晨光之熹微也。此时窗内有何人？则梨娘也。夜矣，梨娘胡不睡？待鹏郎也。梨娘独守空帏，与鹏郎相依为命，鹏郎未归寝，梨娘从未先自就枕。而梨娘于此时则更粉脸半沉，黛眉双蹙，以手支颐，悄然若有所思。盖秋儿方告以梦霞醉且睡，睡正酣，而即遣之招鹏郎来也。秋儿方去之顷，鹏郎未来之先，梨娘之心，一念念鹏郎，一念又念梦霞。念梦霞平日虽知其嗜饮，然未见其醉，今夜何以独酌而醉，且至于不能起，是必忽受剧烈之，无可告诉，不得已遁醉乡，为借酒浇愁之计。是亦大可怜、大可悲矣。“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通。”梨娘之魂，不啻随秋儿俱去，至梦霞榻前，为梦霞之看护妇也。梨娘凝思之际，忽闻一声呼曰：“阿母！”则鹏郎已与秋儿俱来矣

空无人，泪不，一经回首，争不伤神！梦霞临风雪涕，徒倚徘徊，叹荣悴之不常，韶华之难再，及时行乐，自苦何为。砌下梨一堆雪，人生能得几清明？今则砌下之，变为地下之，清明时节，变为清和时节，芳时长负，艳福未修，无苏学士旷达之襟，而有杜司勋惆怅之心情。罩愁云，焚心恨火，自寻烦恼，解脱无方，人非金石，奈何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也。幸也，有糟邱伯在，能为梦霞解厄。时已薄暮，微雨暝，梦霞返室，案上有玻璃瓶，取而注之，犹有余醇。倚窗而坐，尽情倾倒，而独酌无侣，饮兴不畅。举杯邀月，效青莲故事，而此时之嫦娥，且匿居广寒中，呼之不。酒愁，酒未醉而愁先醉，不三杯而玉山颓矣。既为扫愁帚，且作钓诗钩。醉意方酣，诗情遂动，梦霞乃击桌而歌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