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把香好，跪在地下蒲团之上，捻起几张黄纸，在长明灯上燃了，轻放面前盆中。古来死者为大，周伯通这倒不犯浑。

黄药师忽见她神智清明，问自己话，显然回光返照，满都是泪，于是轻声应：“是个女孩儿，长得象你。”

黄药师黯然：“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

冯蘅：“我在芙蓉轩里闻着木芙蓉的香生下她，就叫蓉儿吧。”

原来他见妻死，痛苦万状，了无生趣，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湛，上吊服毒，一时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后，尸又不免受岛上哑仆糟蹋，于是打造了这艘船，以殉全家共同海赴死之念。

黄药师在观中左等又等，始终不见他跟自己到桃岛救人，闯去一看，岂知那至一真人已将方竹刮成浑圆，正涂红漆。黄药师暗想，送他金鱼，难免汤镬，至一长医名虽盛，实无起死回生之能。

数日来，黄药师形如枯木，兀自在冯蘅灵前呆坐，饶他足智多谋，千算万算，却算不冯蘅累死这一步，忍看妻惨死，万念俱灰，心智颇为失常。当初华山之上，冯蘅将自己药昏让王重独得经书，实是瞻远瞩、先见之明。岳门三煞得经惨死，王重得经立死，今日冯蘅得经亦死。难怪当初黄裳前辈将经书锁庐山简寂观，斥为邪，实是一番苦心。如果自己当初不贪心，冯蘅未必就死，桃岛也不至如此败落，思想起来，悔恨不已。

黄药师哈哈笑：“我不信制服不了你！量你也逃不桃岛，我总有法叫你离开这！”说着转离去。

周伯通依旧笑：“我想到甚么就说甚么，有甚么说不得的？黄老邪你人也真正失败，你可以着江湖上的人参加你的婚典，事实上却没有几个真心的朋友；如今你老婆死掉了，前来吊孝的不是我老顽童一个么？”

周伯通嘴里不服，叫：“只要你一用抢夺，我就把经书毁了。”

周伯通来就见他闷闷不乐，一听此言，不由“啊”了一声，自己也万没想到冯蘅二十岁就短命死去，抬见供桌上果然放着“桃岛女主冯氏灵位”白白幡，凄惨肃穆，于是了三支香，在她灵位前恭敬行了三个礼。黄药师肃立一旁恭敬还礼。

黄药师听到冯蘅呼唤，大步来，万没料到冯蘅心智耗竭，竟而产，待她生下了一个女婴，她自己可也到了油尽灯枯之境。黄药师责自己不太知妇科的禁忌，不该太相信妻，一时只顾叹息不知如何是好。任凭黄药师智计绝世，医书超，却无计可施，终至药石无灵，看救不了妻的命。

二十多年后，黄蓉嫁与笨侠郭靖，在桃岛芙蓉轩生下一女，想起父亲讲述当日之事，念为母之苦，便将女儿起名芙儿。

黄药师以后数日间更是日日来，暗中却也派哑仆送给他饭吃。周伯通知他理亏，心志弥，把经书藏在内，自己坐在守住，始终不与黄药师《九真经》，二人一耗就是一个多月光景。

黄药师喜：“好好，就叫黄蓉。”

这一个月间，黄药师曾经亲赴雁山至一真人找寻起死回生回生之方。至一真人是自己昔年铁衣教下萧玄、杜梦乾的师父。黄药师与他叙了一段旧，将自己心的一枝方竹杖送与至一真人求他救冯蘅活命。方竹杖产于蜀，是他自己婚典之时，段智兴送的贺礼，十分珍贵。至一真人微笑着答允，即转后厅。

黄药师：“阿蘅最会起名，还是阿蘅来取吧。”

恼恨之余，万念俱焚，黄药师杀死至一，返回桃岛，只用二十几日便指挥手下哑仆打造一艘大船。

只听黄药师在一旁冷笑：“老顽童，你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夸甚么狗真经，阿蘅也不会离我而去！”说着满脸怒容的盯着周伯通，忽而中下泪来，过了半晌，才把冯蘅的死因说与他听。

周伯通：“你死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恭喜，恭喜！”

周伯通并不知黄药师新近丧妻，施施然走来，指责：“江湖盛传说桃岛门下黑风双煞得了《九真经》，练就了几经中所载的妙武功，到为非作歹。”

周伯通早已经打听清楚才来找黄药师算帐，不想今日黄药师依旧辞夺理，大发脾气，叫：“我老顽童要找嫂夫人来评评理。”

黄药师一脸苦笑，：“你不见这里供着内的灵位？”

黄药师知骗他不过，恶：“伯通，黄药师素来说一是一。我说过绝不向你的经书瞟上一，我几时瞧过了？桃岛的《九真经》，是内人笔录的，可不是你的经书。”

黄药师哽咽，再也说不上话来。

周伯通终究武功不济，黄药师毫不留情面，转把周伯通打得重伤呕血。

黄药师见冯蘅气息越来越弱，看救治不活，不由悔恨不已。弥留之际，冯蘅拉住黄药师的手，问：“咱们的孩好吗？”

黄药师对这路再熟悉不过，知老顽童毕竟躲在里面，于是追到里将他暴打一顿，还打断了周伯通的两条，叫：“老顽童，你快把《九真经》的上卷拿来，我要火化了祭奠阿蘅！让阿蘅在地下知，她苦思不得的经书到底写的什么。”

话未说完，双目一闭，两行泪滴了下来…

黄药师了起来，双一翻，：“你说什么话！”

“当女儿长大成人，一定不要嫁给一个太聪明的男。她会一安康，享尽天年。”冯蘅一字一顿“阿蘅活不成了，最是放不下你们父女两个…”

黄老邪怒不可遏，发掌向周伯通劈去，正是“落英神剑掌”的厉害招数，二人就此动上了手。

这日间，忽听老顽童在屋外大呼小叫：“黄老邪，你来，快把老顽童的真经还我！不然我把桃岛掀个底朝天！”黄药师立时然大怒，心中所想，俱是这周伯通若不把经书带到岛上来，阿蘅不能累死，心十分恼恨。

周伯通从没见他如此愤怒暴过，心下大骇，转就逃。跑了数里，看见前面有个山，想也不想便钻了去。那正是昔日死火斋，大冯致虚曾在里面石上刻下伪“双手互搏”害得岳见龙疯，黄药师心里恨之，早把死火斋炸了。房屋坍塌，尚有分地在外面。

冯蘅又：“我没有能为你办好最后一件事，对不起。我要让你多多保重，自寻快乐度过余生…”

黄药师痛不声，冲到屋外，直把往树上撞，桃舞落，天昏地暗，何似人间！

冯蘅大安，：“还没给女儿起名字吧？”

剧痛袭来，冯蘅努力换了一对胎儿有利的姿势，忽而闻到窗外那株刚刚开放的木芙蓉的香味，和初秋清晨凉的风拂窗柃，心中一片安宁。

周伯通知他喜怒无常，难以琢磨，又见他妻逝世，心智失常，总是胡言语，怒气渐消，也不愿再跟他计较什么，笑笑：“你是习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也不怕人笑话？”

我竟然也死在这我并不知晓的武林秘籍之上！年少时自己曾不屑于寻常巷陌的夫妻之情，一心一意念着白首如新的神仙眷侣。直到今日我方信了这山终不如柴米油盐耗得长久。我也曾以为我能相伴药师数年便可心满意足，可今日松了手将离去，却陡然羡慕起那儿女灯前的寻常夫妻。可是药师，他肯和我得这般寻常夫妻么？这是我自己择的夫婿，自己择的命运。上天让我偿了心愿，也收走了代价，只是我从前并不知代价会如此昂。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可是我没有预见，我因此竟无法抚养我的孩。

周伯通却不服输，笑：“那咱们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