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你不敢光着屁股逃上岸就可以啦。”
所以雷不群后来一直躺在床上,而且用被子盖得严严密密的,也一直只好用眼睛陪她喝酒。
现在一具名贵的香喷喷的棺材刚好放在他们当中,刚好隔开了他们。
李妈闯进来道:“送棺…送东西的人都走光啦,我已经吩咐船家开船…”
宋黄氏点点头,不快不慢的啜饮杯中的陈年花雕。
李妈也一直静静地看她喝酒,这时才道:“少奶奶,你一定是想用酒忘记一些东西。”
宋黄氏叹口气,道:“是的。”
李妈道:“但你知不知道你想忘记,想逃避的是什么事?”
宋黄氏道:“我当然知道。”
李妈的声音很固执,坚决道:“不,你不知道,你只不过猜想而已,如果你已知道,你已打开棺盖,我当然不会这样说,但那时亦可能你根本不必逃避,不必忘记任何事。”
这番话连雷不群也不禁大大喝采,真想插嘴助她声势,但他没有作声,因为宋黄氏忽然站起身,步伐十分稳定地走到棺木旁边,双手搭住棺盖。
她眼睛却回望雷不群,道:“我今年才十八岁,正当灿烂青春锦绣年华。我本来认为人生多姿多采,所以我有许多幻想憧憬,但是现在却忽然泛起这种想法很肤浅很无知的感觉,你觉得可笑么?”
当然一点都不可笑,这正是活在“有限”的宇宙中的悲哀,在这个宇宙的人生舞台上,一切事物甚至思想,都有起点也有终点,一切都在变幻而不是永恒。
雷不群心中充满同情怜悯,所以避开她冷澈如水的目光。“你现在在深沉巨大的痛苦,我也曾经经历过,所以我能够了解。”
“但我却不能安慰你,也不能帮助你。每个人都必须独自走完他自己人生的路程--既孤独而又寂寞之路程。”
宋黄氏道:“我名字叫黄莲,很多人都说名字不好,听起来好象最苦的黄莲一样。但我却一直很喜欢,我说‘苦’的滋味最好最有深度。我觉得这话好象很有诗意很有哲理,你觉得可笑么?”
有些人在他一生某一阶段本来就会狂放不羁,如此不切实际,当然一点都不可笑。所以雷不群眼中露出严肃意思,微微摇头。
黄莲又道:“但如果棺内真是去非,而他永远不会说话,不会微笑,不会拥抱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已走到悬崖尽头而且摔下去,一切都变成粉碎空幻。唉,雷不群,你告诉我,人生真的这么悲哀痛苦么?”
雷不群一事实上早就深思观察过这些问题。所以他答得很快:“不是的,事实上有快乐必有痛苦有痛苦也必有快乐。只不过我们人人都害怕悲哀痛苦,所以往往在丑恶残酷痛苦的事情上,加上虚伪的美丽外衣。不但欺骗自己,麻醉自己,也欺骗别人,麻醉别人。于是很多本来是如此的事,便变成‘不应该’,你遭到不应该的事当然会痛苦,但如若你知道是应该如此,你就不会痛苦了。”
他看得出黄莲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停顿一下,又道:“死亡也一样。只不过你认为不应该那么早就死亡,所以你悲哀,你痛苦,甚至愤怒。但如果你深入观察,死亡是每个人的结局,本来是应该的事实。所以我们回到原先话题--人生并非那么悲哀和痛苦,快乐也一样。”
黄莲沉思了一下,忽然用尖锐如锥子的声音,提出尖锐如锥子的问题:“我揭开棺盖,如果发现棺里躺着的是你父亲,你的道理能不能派上用场?你能不悲哀痛苦?”
雷不群苦笑道:“不能,懂得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奉行又是另一回事。”
黄莲居然不生气,道:“唉,知易行难自古皆然。”
雷不群道:“不一定,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是知难行易。”
黄莲冷冷瞅住他,道:“你明知不该为死亡悲哀,却做不到,这还不是能知不能行么?”
雷不群道:“这正是因为我们的确并非真正知道死亡是什么之故。我们只认为我们知道而已,尤其是在实用知识,在技术的范围内,应该是知难行易才对。”
黄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不群道:“譬如你天天烧开水,你能做得很好,但你却不知道何以用火浇水而水就会沸腾的原理。你可以回答说因为火是热的,水遇热就会沸腾,那么何以‘热’能够把水煮开?”
黄莲道:“我不知道,你知道么?”
雷不群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欠知道何以用火可以把水烧开,何以用火可以煮饭烧菜的原理,你一定可以找出其他办法,不必用火(例如用光波或微波)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