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假山下面谈话,倏见阵外暗绿光华一闪,落下一个人来,浑身血污狼藉,左臂已失,右手扶着一株花树,看着楼上似欲上示,又复不敢模样,稍一蜘蹰,便委顿不堪倒在地上。
继春尚未十分注意,卓和却认得正是仇人奢夫,心中一怒,一顺铁棍正欲出去,猛见一道惨碧光华,又落下一人来,仔细一看,却是小鸾,背着金冶儿。
她一面喘息着,一面道:“金篆夫人,大势完了。我想眼见掌院已经死在披狗皮和穿铜皮道袍的道士剑下,潘二娘和蓝齐巡察,都死在那小女孩手中,如今这里再不能呆了,我们还是赶快逃走,等到总院禀明教主再说。不过我看你,委实无法飞行,你能拼舍这具肉身,由我将元神带走吗?”
金冶儿垂泪道:“小鸾,不是我舍不得这具肉身,只怕单剩元神一到总院就被禁制炼魂那就糟了。好歹你救我一救,只能出观就不怕了。”
小鸾似颇不耐道:“我是一团好意,你偏不信,再迟敌人就要赶来,那我只有先走了。”
金冶儿见状,猛然狞笑了一下道:“好,我决定依你的话,舍此肉身将元神遁出,交你带走,只请稍等一刻好吗?”
说着面色惨变,双手一抖,猛将真气向上一冲,天灵盖立刻震碎,一道血光,裹有一个三寸来高的小人,猛向小鸾头上罩下。
小鸾原意乘危急之际,逼她将元神交自己带走,好便向总院请功。不然自己秘炼的玄阴剑,正少一主魂,恰好用她再合适也没有。
不想金冶儿比她更鬼更毒辣,她因为自己这个躯壳大经损伤,早打下借形夺舍的主意。一见小鸾不怀好意,立即元神遁出,猝不及防反将小鸾一具躯壳硬夺过来。
顺手一把,施展拘魂捉鬼之法,转将小鸾元神禁住,取过自己身上几件邪宝,略一检视,将小鸾元神装进一个人皮口袋。
然后,一纵小鸾妖剑,一道惨碧光华直向西南飞去。
继春不知邪法,仍以为金冶儿自杀,飞去的是小鸾。
奢夫倒在一株花树之下,在黑暗中却看得清楚,起初还望二人救命,一见两人只有个人利害,毫无同道情义,再一想今日桑克那对于自己吸血吮髓的情形和所说的话,不由不寒而栗。
回想自己好好家业,只因一念之差,弄得家产尽绝,气死母亲,害了两个妹子不算,连自己也几乎葬身妖人之腹,不由抽抽咽咽的哭起来。
卓和不知其中原故,一顺铁棍,向继春道:“这妖人与我有吸血夺妻之恨,你快将此阵门户告我,等我出去,先收拾了他。”
继春道:“出阵甚易,但是妖人厉害,万一措手不及,便不易回来,诸位仙师又不在这里,我看还是稍候一会,等那位仙师或大桃姐姐回来再说,反正这厮已受重伤,他一时绝跑不了,何必这般忙法。”
卓和不依,正在争执,忽然红星一闪,大桃从空中落下来,奢夫一见,不禁勉强撑持起来哭着扑上去道:“妹妹,我害了你们,也害了自己,你如尚念兄妹之情,请你给我一剑,让我好去转世投胎,我便做鬼也感激你。”
大桃猛然之间也吃了一吓,一看却是奢夫,再一细看,那一旁却倒着金冶儿一具尸首,还道为破观诸人所伤,再经问明情由,不禁长叹一声道:“哥哥,你到今天才明白吗?可惜已经太迟了。不过天幸我和小桃已由三位仙师指迷,改邪归正,或可替你苦求活命,但是卓和大哥和山茶姐姐都和你仇深似海,却又如何能解这场冤孽呢?”
奢夫哭道:“只你和小桃能改邪归正,我愿已足,纵使各位仙师不来杀我,我也无颜再活下去。卓和夫妇现在哪里,你快领我看他们去,倘能痛快一死,我也心甘情愿了。”
卓和在旗门里面听得清楚,不禁起了一片同情之心,心中怨气怒火去了一半,那根铁棍也放下来。
继春一见大桃走来,那重伤妖人却是大桃姐妹的哥哥,不由把旗门撒开一角道:“大姐,观里妖人已经全部肃清了吗?三位仙师呢?”
大桃猛然一惊道:“现在各妖人已大半诛戮,我奉心印禅师之命,带你去和铜袍仙师,查放被难的无辜青年男女,快请收起旗门随我走吧。那卓和大哥呢?我还有事要求他咧。”
卓和应声而出道:“我在这里,你有什么事要求我?是为了令兄奢夫的事吗?适才我已听得很清楚,只他肯真心悔过,我也可以把前仇一笔勾销,何况我这条命,昔日还是你姐妹救的呢?”
奢夫才知道,卓和昔年逃脱是大桃姐妹放走,心中不禁更加惭愧,拍的拜倒在地道:“卓和大哥,我现在细想从前所为,真不是人做的事,自己也不知所为何来,你这样宽宏大量,我更抱愧无地了。”
卓和笑着扶起他来道:“奢夫兄弟.我们本来是在一块土上长大的,只要你能痛悔前非便算了,就是山茶还有什么话,我也必代为解说。不过你已失去一臂,闻说精血也被那桑克那吸得将尽,这如何是好?”
奢夫闻言,不禁感动得像小孩子一样,掩面大哭起来。大桃、继春也跟着在旁劝慰着,猛听身后大喝道:”既然天良发现,痛悔前非,有什么过不可以补,有什么恩仇不可以报,人贵立志,只管哭有什么用!”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那狗皮道士,铜袍道人,也不知何时已经走来。大桃忙扯奢夫一同跪下道:“我哥哥奢夫一时误入歧途,现在已经追悔莫及,还望二位仙师救命。”
奢夫也叩头不已。狗皮道土笑道:“他的情形,我已知道,既然自知悔悟,自可既往不咎,不过,他的髓血损耗太重,这却不是我和这位铜袍师兄所可为力,这如何是好呢?”
说犹未完,天空青、红、白三道光华一闪,山茶已携小珠落下来,一见众人围着大桃、奢夫,问起所以,连忙笑道:“只奢夫大哥真能回头是岸,你二位倒不必为难,此番我从玉龙潭曾携得了尘大师和何仙子所炼灵丹前来,那丹是采何人所结仙宝和若干灵丹药炼成,虽不能立即复原,治这种亏损却颇有效力,至少可以多活个一二十年,他如能在此期间投入正派门下,勤修吐纳功夫,一样可以延年益寿修积外功,转劫成道,只那条左臂已失,我却无能为力了。”
说着取出药囊,倾出一梧桐子大的红丸,递在奢夫手上道:“你快吞下去,这条性命就算保住一半了。”
奢夫接过灵丹,看着山茶又垂泪道:“我不想你夫妇,竟能如此以德报怨,我这条左臂,慢说已被桑克那生吃下去,决无回天之术能够复原,即使能够,我也留它做一个惨痛的纪念了。”
说罢又叩下头去。山茶道:“这是我们修道人的本份,我们之所以和邪魔外道不同的也就在此,何况你虽害我夫妻,于我夫妻并无大损,而受害的反是你自己呢?”
奢夫更感羞惭不已,痛哭着把灵丹吞下去,不禁谢了又谢,狗皮道士笑道:“以往一切都不提了,你既愿意悔过,如今就有两件大事,须你帮同去做,你愿去帮忙一二吗?”
奢夫道:“我承卓和大哥夫妇不念旧恶,又承诸位仙师许我补益,便赴汤蹈火也愿意,但不知有什么事,命我去做呢?”
狗皮道士道:“第一项,你先和大桃随我这位铜袍师兄去打开此间秘室将被害男女放出来,教杨秀才造册,以备遣回。第二项是,你是观中活口,又是身历惨痛,真心悔过人,明天如官中派人履勘,便由你出面作证说明一切,你有这胆量吗?”
奢夫慨然道:“我已再世为人,这都是份内之事,还有什么不敢,何况自己得救便当救人,证明妖人罪恶更是求之不得呢!”
铜袍道人笑道:“这一来,我这份差事倒更顺利了。”
说着向奢夫、大桃、继春三人道:“天不早咧,要去就快走吧。”
说着便携着三人一同离去,狗皮道士也率其余各人分头做事不提。
原来那禁锢青年男女的秘室,便在谷中山腹之中,共有两处出入门户,一处在观中掌院所居鹤轩的中间,另一处则就在双红楼后面,一座假山当中。
当下奢夫兄妹引了铜袍道人和继春,越过双红楼的院落,到了那座假山下面,钻入一处石洞,在壁上一掀,轧轧连响之后,便露出一个秋叶式的门户来。
门内两盏红纱宫灯下面站着一个佩剑持戟的黑衣人低喝道:“来的是哪位职司,既入合欢殿赶快递上今天的信号来。”
奢夫忙进前一步道:“乾三坤六,前殿右掌班,无命楼司册,同来炼法。”
那黑衣人将戟一举,红灯里面一重白石门户又敞开来,奢夫连忙赶进去。
大桃秀眉一竖微拍剑囊,一道剑光直向那黑衣人飞去,冷不防,一下连肩带背劈个斜岔儿,那尸首立刻倒下来。
回头又向铜袍道人道:“这是第一重门户,仙师赶快随我来!”
说罢赶上奢夫一同进了那白石门户,铜袍、继春跟进去一看,门里面却是一条白石砌成的甬道,逐步向下走去,每五步必有一盏羊角明灯,却无一人。
一连转过三个弯子之后,忽见一对精铜大门双掩着,门上悬着一盏斗大羊角灯,旁盘双铜龙,合成一个二龙抢球格式。
大桃走上去在右边大门环上轻轻敲了三下,半晌又敲了一下,那门呀的一声开了,迎门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穿紫红袄,一脸横肉,却下死劲的抹着厚厚的一层铅粉,又浓浓的涂上了半脸胭脂,远远看去,越发显得有红有白。
她一见大桃,咧开通红大嘴笑道:“大桃师妹,你是不奉祖师之命向不来的,今天怎么高兴也来找个乐儿。可惜新来的人儿不多,旧的,全教金篆夫人和潘二娘吸得只胜下一个空人壳呢,要不还是找一两小师侄来解馋吧。”
大桃羞得一言不发,一抬手便催剑飞去,却不料那守门的妖妇女煞神赵大嫂也是教中能手,一见大桃面色不对,便留了心,也飞出一道暗紫色剑光将剑敌住,一面高声喝道:“大桃,你擅入禁地意欲何为?”
一面伸手便打算推门,奢夫忙向铜袍道人道:“仙师,还不发剑将那淫妇斩掉,此门一闭,便难攻开了。”
话犹未完,那门已掩上一半,铜袍道人忙将蓝虬剑飞去,一道蓝光像闪电也似的扫去。
那妖妇收剑掩门均已不及,一剑竟将一条右臂斩断,只痛得他惨叫不已,正待化身逃走,铜袍道人一抖剑袍,又飞出数十柄短剑,当头盖下,立刻将她分为数十段。
大桃也奋力将妖剑打落,众人重又推开那门,进去一看,门内却是一个小小石室。
奢夫道:“这里是守门之所,被禁男女还在里面。”
说着赶进石室,向左一转,又是一重门户,门上悬着一方长可丈余宽约二尺的石闸,大桃不禁叫道:“哎呀!这重石闸向来也由那妖妇启闭,如今人已伏诛,钥匙在她身上,如已斩碎,便须大费手脚了。”
奢夫连忙弯下身去,在那妖妇残骸当中搜寻过去,半响方才寻着,幸喜完好无损,尚未毁去.试就闸旁钥孔上一投,略一旋转那石闸轧轧有声,便向下沉去,露出门来。
大桃先纵身进去,奢夫引着铜袍道人和继春也进去看时,却是一座极大穹顶石室,地下满铺着锦茵绣毡,壁上镶嵌着十二三面青铜大镜,那穹顶上却悬着千百盏明灯,照耀得室内恍如白昼,正中石榻宽广丈余,更外华美。
奢夫道:“这里便是邬元成等率众行淫之所。”
说着取过中间榍旁一个小金锤在一个玉磐上敲了三下,那殿壁青铜大镜,登时一齐推开,现出二三十个门户,一片靡靡乐声随之而起,接着二十三个裸体男女,慢慢的从各门内走出来,应节而舞,渐渐走到了石堂中间。
铜袍道人细看那群男女,虽然流波送盼一片生香活色,却神态与常人均有不同,一切似均出诸妖法驱使,忙将右手捏诀,倏然发出一个太乙神雷,只听轰的一声大震,那数十个青年男女一齐震倒在地,半响才渐渐苏醒过来,大家都呆若木鸡,像梦呓也似的相互看着。
一问大桃、奢夫,才知被掠男女,除自甘情愿投入白骨教的而外,其余大都日常全在妖法禁制之下,所以恬不知耻,和禽兽一样裸体相逐,直到精尽髓干,已经魂游墟墓才令清醒以供炼魂之用。
铜袍道人不禁道声可怜,忙令大桃、奢夫分别向男女各人说明,令其先将衣服穿好,仍齐集石堂,听候造册送回。各人闻言,均各悲啼不已,分向镜后各室取衣穿着。
铜袍道人又问奢夫,除这石室一处而外,其余还有没有其他淫窟。
奢失道:“这里是每逢三六九日,举行无遮大会之所,其他有职司的高级教众除在自己私室各蓄鼎器面首而外,此间另有秘室,专供个人试法之用,便在这大石堂之后,大约还有二三十人。”
说着便留大桃、继春在大石堂记录各人姓名地址,又引铜袍道人,从石堂后面一个小门进去,只见又是一条白石甬道,两边曲折回环,像蜂房一样,罗列着数十处石室,每室皆有少年男女禁锢其中,有的已经奄奄一息,有的尚能行动如常,但也面色不华,虚弱异常,虽藉脂粉之力,仍不能完全遮盖,不过衣服大都整齐,神智较石堂所见稍为清楚。
遂令奢夫通知一齐到大石堂齐集,各人均悲喜交集,能行动的纷纷向石堂走去。只一路走完甬道,却再也不见一个妖人。
铜袍道人不禁诧异,忙问奢夫,是何缘故,奢夫道;“这地底秘室,向来日夜不禁淫乐。教中只有职弟子,向监院领得暗号均可进来。每逢无遮大会,更非到不可。甬道秘室轮值管理人更多,此刻想因观中败讯传来,人都跑了,只那接近后园进口几人尚未得讯,所以才仍守在那里。”
一问罹难各人,果然众妖人才逃不久,等到鹤轩和藏室中间的出口上去一看,天色已经大明。
再细看时,原来那座白鹤观规模相当宏大,前后一共五进,七八处跨院,后院还不在内。那鹤轩便在第三进,原来供奉三清的正殿右侧,一共三间精舍,藏室在第四进玉皇阁内的右侧,也是三间精舍,中间只隔着一座假山。那地道出口,便在假山里内面,外人就是走到面前也看不出来,此刻却门户洞开着,一个人也没有。
那五进房子,第一进是山门灵官殿,第二进是吕祖殿,邬元成为了遮掩外人耳目全未更动。第三进原是正殿供奉三清,已被邬元成将圣像毁去,供上阿修罗王,兼作聚集妖徒,讲说邪道之所。
第四进的玉皇阁,也改成招待外来教友徒众的宿所。第五进原来是珍藏着一部道藏的藏经楼,现在则成了贮藏粮秣兵器的地方。
铜袍道人看了,不禁吐舌道:“依这情形看来,这白骨教不真要造反吗?”
奢夫道:“造反不造反我不知道.不过聚众囤粮,打造兵器却是不错。”
两人正在走着说着.狗皮道士已经领着卓和夫妇和小珠,从通后园的甬道走来,笑道:“你的事情完了吗?那秘室里到底藏了多少青年男女呢?”
铜袍道人道:“现在还没有计数,粗粗的看来,大概总在八九十人。”
狗皮道士道:“竟有这许多人吗?现在在什么地方,这白骨教真可怕,只一个小小道院便掠来这许多人,这还了得?”
铜袍道士道:“岂但掠来八九十人,那藏经楼上还有万石粮食,和千件兵器盔甲呢。”
狗皮道士道:“那他们真的预备大干了,照这么一说,我们这一次也许真的消弭了一场劫数,就宰了几个人,也十分罪过。”
铜袍道人笑道:“提起这话来,我倒要问你一声,你是负巡查全观搜捕妖人之责的,现在捉了好多妖人余党,有没有主要的人物在内?”
山茶不等狗皮道士回答先说道:“后园我们全搜查过了,是有职司的非死而逃,只胜三十来个都是不相干的老弱残废,内中还有十来个是从前的火工道人。我们已经把他们全聚集在双红楼下,叫伺候小桃在这次一向改邪归正的蝶奴和那只狒狒看着,正一路搜寻到前面来,你们在地下秘室内想是搜寻过了,曾拿着主要的妖人吗?”
铜袍道人笑道:“我们也只除掉两个守门人,其余一个也没有见着。据奢夫说:妖人徒众全跑了,便这前面五进大殿,七八处院也一个人没有。”
狗皮道士向奢夫看了一眼道:“奢夫道友,知道这观中到底有多少人吗?”
奢夫躬身道:“平常也不过一二百人,每逢会期,那就多了,每次二三百个不等,最多的,可以有五六百人,现在因为防备各位仙师来,由各地调来能手较多,大约一共有二百多人。”
狗皮道士又问道:“有职司的一共有多少呢?”
奢夫道:“除掌院、监院而外,以下便是执法司,巡察司,度支司,知客司,这叫做六司。司仓,司香等职,一共七十余人。”
卓和笑道:“那么,你是什么职司呢?”
奢夫苦笑道:“我本来是司库,量近才升川东巡察。”
铜袍道人道:“那你也算是一个三等职司了,那监院为什么便能生生嚼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