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勒想起黄生虽是老人一面，为人颇好，至多莫能助，并无恶意，又以弟兄相称，十分谦和，谈了这一阵，还忘了命铁行礼，忙代通名，令其拜见，并把铁拜师不久经过照实说。黄生一听越发惊奇，再看铁目注自己，分明有敌意，及听师父一说，当时礼拜，称“师伯”立转恭敬，不禁夸：“果然名下无虚！令足人门不久即有这等功力，前途何可限量？真个有其师必有其徒了。我们并非真的对，何况今夜之事尚还难料。此时天已不早，可能容我一尽地主之谊，对月同饮几杯么？”黑勒人本豪，见他情意殷殷，随谢诺。

黑勒见铁和自己一样刚不屈，说话又是那么尖酸有骨，虽然心喜，但一想到前途满布危机，上占些便宜，只更结怨吃亏。无如话已，不能收回。再看老人已然走远，连理也未理，方代铁担心，想把事情揽在一人上。忽听黄生苦笑：“黑兄，我师父就是这样脾气。你们师徒既能寻来，必已听说。你那对巧成拙，本来容易的事，为你二人言行疏忽，见我师父时又早了一步，惹麻烦，还要卖，这是何苦来呢？”

黄生四顾无人，月光已升起，月华皎洁，清满地，便请两师徒同去石上坐下，笑：“久仰黑兄大名为人，今日幸会，可惜我晚回来一步，生枝节。家师为人，说一不二，我实不敢违背。但我随恃多年，知他情，看临去神，未必都是恶意。此山孤悬中，波涛险恶，如无家师之命，无船应雇，实难飞渡。休看胡家祖孙受你恩惠，也决不敢载你过江。那两条路非走不可。第一条实在难堪，便我也不肯受，何况黑兄。如今只有走第二条，以你本领，多半可以通过，令足却须带去才好。有好些话我不便先说，到时自知。万一家师真个动了真气，只要你们能把十三层埋伏冲过，便照所说行事，赶到地自能如愿，也比你费上许多心力，还惹麻烦，要得多呢。”

黄生笑说：“今夜虽有狂风暴雨，波狼滔天，不宜行舟，此时却是波平如镜，万里清辉。黑兄终年奔走江湖，救助孤穷，济困扶危，这样好风月，想必难得享受。我由彭郎矶归途，无意间捉到三尾鲜鱼，家中还有两只风、一些菜，到时，已命小徒准备待客。天气还早，正好和贤师徒作一快叙，遣此良夜呢。”说罢一声清啸，转向铁：“那十三层埋伏，本是外六内七，今已改为前十后三，当初原为门人练功之用。只你有本事，一切随意。前半虽然可以不用兵，中间和未了两，简直非用刀剑暗破它不可。功力稍差，便不免于手忙脚。来人所用如是宝刀宝剑，更加省力。不过用得要是地方，否则那些铜人，机关相连，稍一不对，上下四外的各埋伏，不在铜人以内的，也一齐发动，任你天大本事也难防御。最急时，至多只有尺许空隙，除非来人于缩骨锁之法，还要心灵快，看准地方才能通行。一个不巧，那铜人即便被斩成数段，总弦未破，照样向人猛攻，不会停止。最厉害是牵一发而动全，变化无穷，相生相应。这等厉害险恶，如何不许人带刀剑呢？我还在想，黑兄手无寸铁，打算借他两样兵呢？”

黑勒笑说：“黄兄比我年长，如何这样称呼？既蒙不弃，请改过如何？”黄生笑答：“老弟看我得起，愚兄遵命。这把刀形式奇特，请借一观如何？”黑勒忙令铁解下。黄生到底内行，一看那刀暗无光华，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又窄又长，拿在手内一试，可刚可柔，锋利异常，以前虽未见过，知非常，笑问：“此刀何名？愚兄见闻不多，还望赐教。”

黑勒因见黄生语声甚低，不时偷觑老人去路，知其同情自己。本想明言经过，既而一想，看胡氏祖孙那等胆小害怕，这老定必法严厉害。先已答应不为，岂可失信，累他受害？想了一想，答：“黄兄，你我虽是初见，你那为人，我已看几分。盛意心领，但是事已至此，除却丢我师长的脸，均可商量。依你见，怎么办才好呢？”

黑勒见他诚实虚心，毫不作态，笑答：“此是刚柔乌金扎刀，蒙一老前辈赐与小徒。新得到手，用法还未学全呢。”黄生惊：“这便是寒山七宝中的刚柔金扎么？请快收起。不知家师方才看没有？”黑勒见他再三示意告诫，料定此刀必有大用。忽听芦苇打桨之声，前见小舟掠波而来，上一小童年约十二岁，船上放有好些酒菜鲜果，到了礁旁，将船系好，走到岸上，朝黄生喊了一声“师父”

黄生对黑勒师徒本是一番好意，暗中醒，见他毫不领情，一味对师怀恨，所说的话多半带刺，心中不快，想了想，说：“家师也是老辈中有名人，只为五十年前怀着国破家亡之痛，大势已去，无计匡复，由此隐居江村，不与世人往来，加以名姓屡易，貌相不问，休说世人不知他的真相，便他昔年旧友也未必见面能认得。其实黑兄诸位师长，他又何尝不是老相识呢？黑兄不知底细，如何看得他老人家这等小气，实不相瞒，那十三层埋伏，前十层乃是大小三十六铜人各用兵手足来攻。我知黑兄受过明传授，新近黄山归来，功力大。家师每日江边垂钓，已有月余无人来访，连北山丐帮讲理之事都许不知。我料他老人家好些事尚未听说，匆匆一见，未必能知黑兄功力如此。虽因一时之气设此埋伏，听他对令足的气，决不至于尽量施为。黑兄学过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当知北天山狄家七禽掌法之妙，前十层埋伏，只要门上路，必能应付过去。由十一层起，一层难似一层。尤其未了一层乃放令符的所在，必须内外功均有底，轻功固要极好，功如差，仍不免于吃亏。可惜你那分金断铁的一宝剑又不在手里，到时还望小心才好。”

黑勒天生傲骨，觉着老人骄狂自大，说话欺人，又是那样固执，仿佛令如山，没有丝毫商量，心想：事已至此，无论如何艰危，也不应该向人屈服，贻羞师门。对方如是师执尊长，也还不去说他。他这名姓从来未听说过，反正难已挽回，不如拼一下，倒要看他那十三层埋伏有多厉害。只顾寻思，也未留神黄生所说有无意。因知铁对师忠义，必要跟去，阻拦不住，自己如能冲过，铁自无问题；如其伤亡，铁天刚烈，也必与人拼命。想到这里，把心一横，笑：“小弟并不怕死，更不愿连累船家那样可怜人。至于江中风狼，愚师徒也还略知，打不过令师，自信渡江逃走许还有望。他老人家说得地室埋伏如此厉害，也许有心成全，叫后辈见识见识。受人鞭打和临阵逃走一样丢人，说不得只好试他一试。不过这类埋伏尚少经历，想是机簧之类布置，不是真正敌人。我师徒脚笨手，万一有什残毁，请告令师，不要见怪才好。”

这等说法，倒非成全你们不可了。你年纪更小，如肯伏罪，只须打一百鞭已足。否则，你们两人今夜一同到我地室走一趟，就知厉害了。”

黄生笑对二人：“此是小徒盘庚。”随令拜见。二人见那盘庚生得十分清秀，武功似有底，问知甚好，互相夸奖了几句。盘庚便将饮取来，放在石上。对月同饮了一阵，黄生低语了两句，盘庚忙驾小舟驶去，待了一会回转，拿来一柄匕首、一柄纯钢三棱刺。黄生转黑勒：“老弟尚无兵刃，不妨带去。三棱刺不过防御暴起来的铜人，还在其次：这柄匕首虽非灵辰剑之比，用以破那两总弦，却是少它不得。并非背师徇情，老弟未带兵，照理原应通知。不过外人只说一声，令其自备而已。家师也知愚兄和老弟一见如故，还望不要见外才好。”

黑勒越想这师徒二人越觉奇怪，知难推谢；铁惟恐师父空手吃亏，已代接过，只得罢了。跟着便见胡明匆匆跑来，把黄生请去一旁，跪拜求说，语声甚低，也未回，便自走去。黑勒疑其恩心盛，代求情，心中不快，想令铁追问。黄生已然走回，笑说：“胡明求我，另有一事。我因时将近，我们还有话说，不愿他在此；

铁闻言心动，说：“照此说来，兵也能用了？”黄生见铁年纪虽小，人甚沉着机警，心灵内秀，不似乃师明全在脸上。知老人对他注意，令其同往必有原因。闻言暗中留意，看铁二目神光外，立在地上稳如石树，先不回答，却问学武年月。

黑勒知此行不是小可，惟恐徒吃亏，忙喝：“铁不许多！你不知，人家专和黄未尽的小孩为难么？你比我小，更易收拾。本来没你的事，偏要饶上，有什意思？”铁笑喊：“师父，我不怕！该死该活，命中注定，既和师父一路，不能丢人，他刀山火海，师徒同去才有意思呢。别的不说，凭他那大年岁，就拼得过。他连是非真假都辨不清，我们好心好意当他老前辈，前来求教；开便冤枉人，还有什么理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