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依然冷静地把持着自己,一动不动地,静静地伫立于在树影之下。
文菲眼望着远处月下那隐隐的山峦,淡淡地说:“大哥何必如此客气?我本来就是他们婶娘、当然该照顾他们。虽说宗岱不在了、大嫂也不在了,我照看照看他们的孩子,也不过仍旧还是我们夫妻和姐妹的情分。”
“我…”拔贡望着玉洁冰清却又冷傲逼人的文菲,欲言又止。
沉默了一会儿,他咳了一下,望着文菲那沉静如石的一张脸:“你…也许…不知,这些年来,我的心里…常想…”
文菲转过脸来,冷冷地拦住他的话道:“大哥,我来吴家的这些年,一向都是很敬重你、也很信任你的。你兄弟宗岱虽说不在了,可你仍旧对我一如故往,我真得很感激你和大嫂对我的这些格外关照。我虽不是你希望的那种心如死水的女子;可也不是不知廉耻、随随便便的人;我懂得如何知恩知报,也知道做人应该光明磊落!我愿意替大嫂来照看这几个孩子,不仅因为大哥的宽厚大度,吴家对我的容纳;更因为大哥不计吴杜两家前嫌,救那杜先生脱险!我知道,我欠吴家的太多了、欠了大哥你的就更多了。我不知如何才能一一报尽。所以,我愿意留下来。可是,我留下来,既不是为了贪图吴家的荣华富贵,也不想苟且做人,让人笑骂谈议…我留在吴家,是因为家人毕竟还都承认我仍是老四的人;还有,我的闺女菊影,还有侄儿们梅影、竹影和兰影,他们都恁地爱戴我、让我感动、让我心疼。如今,我疼他们、照管他们,一是为了报答大哥大嫂的恩情,二来,我将来生老病死的时候,也算是有指望了…”
“你误会了,我当然是最懂得珍重吴家家族名声的,我也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合乎规矩。”
拔贡听如茵说了这些,口气有些强硬地说。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再说话。停了一会儿,他转而又恢复了和缓的口气叹了叹气说:“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人情世故和做人行事的道理和规矩,还是懂得的。──其实,我的本意…我原也不想让你受什么委屈的。可是,老三那个脾气,你也清楚,他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什么话也都能说得出口的人。有时,连我也难能阻拦得住。这次,为了杜先生一事,我和他几乎吵翻了脸。不管如何,事情好歹还算顺当罢!我只是想,吴、崔两家是两三代的交情了。从我们两家爷爷那一辈儿起,就开始有姻亲往来了。加上,家里上下大小都希望你留在吴家,如今,你果然又回来了,四弟那一房也总算有人了。不仅菊影从此有了娘亲,就连你这几个侄儿们,也托福能得到你的关爱和照管了。所以,我劝你三哥的话是,乡里乡亲的,得让人处且让人。还好,他最终还算听了我的。可是,毕竟连累得你受委屈了…每每想起此事,我心下虽觉得难以安生,却又无奈得很…”
见文菲不语,拔贡又叹道:“也许,这个人世上,从他生下来那一天起,就开始了承受心灵苦难、生活重负的历程了。心灵和欲念,无时不在与这个红尘俗世做着抗挣。漫说是宗峦你们这一茬儿的人了,就算我,又何尝不渴望过那种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日子?若按我的本愿,恐怕早就抛下这古宅深院,举家搬迁到外面去了。到洛阳、北京、汉口,只要有银子,随便什么地方不好过活?偏偏窝在这里做什么?我也想,有一天,能够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这拘束人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活上一番!也不枉来到这个世上走一遭了!
“可是,人大多时候总是不能全梦的。吴家的列祖列宗都在这里,最后,总得有一个人要终老死守在这里的。我常想,人,也许不能按自己的意思去活命;可是,若能拥有一份似梦还似非梦的企盼,应该是上苍给予的一份格外恩赐了…”
他伤感地望着远处茫茫的夜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心灵之河在不经意间的默默流溯…
山风摇响了满园的枝叶,吹透了文菲薄薄的绸衫,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而又坦荡如砥。听着大哥这些心灵深处的流水行云,文菲几乎有些被他浓重的忧伤悒郁的情绪所感动了。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被动地恪守之外,生命的本能更应该是渴望自由的、渴望创造和渴望激情的呵!
风声更响了些。此时,拔贡望着月光下的远山黛影,沉默了稍许说:“风凉了…你穿得单薄…你先请回吧。”
小园的月亮门傍侧,拔贡的小童一直很忠诚地守在那里。文菲出门时,他站在月光下,对文菲略弯了弯腰,巴眨着一双黑亮的眼珠儿,低声道了声:“四奶奶你辛苦!”
文菲点点头径直去了。
回到屋里时,几个孩子已经被紫瑾服侍着各自睡下了。文菲没有一点的倦意,她默默地伫立在窗前,觉得山野的晚风有些凉意逼人了——挟着些百年老宅的霉腐和湿潮之气,徐徐不断地朝她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