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却仍然不停地从他的额上层层沁出来,怎么也擦不完。
昏迷中,他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唉声叹气,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
冬日正午的太阳是苍白的,照得南京城分外凄凉。这是一座六朝古都,日本人自小看的(三国演义》中,吴国的都城就在这里。不知他们怎么能下得了狠心,毁掉这样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市。
此地曾属孙仲谋,中原逐鹿梦已休.
三国烽烟卷战旗,城头变幻几多秋。
我想起曾祖父少年时写的句子,这就是他自小热爱的城市。
笑看古今事悠悠,儿童嬉戏上旧楼.
白马银刀归何处?斑斑紫萼缀城头.
现在是冬天,城头紫色的小花早就看不到了,更见不到嬉戏的儿童。整座城市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饱含血泪的长江水同着幽怨的秦淮河一同呜咽。
男孩醒过来了。他睁大眼睛望着我,好一会儿才开口:“阿耐桑。”
这一刻我确定他是一个日本人。
“子弹只是擦破了皮,可能有点脑震荡。我不敢让他们送你去军医那里…怕经不住盘查。”
“我明白。”他的语气有些不一样了“刚才那个小女孩?”
我别转头,把痛苦的表情藏起来。
他顿时知道了,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皱眉头的样子非常纯真:“他们说这是一场圣战。”
我不说话,我看着城墙的影子。
“那是什么?”他指着黑影中奇怪的突起部分。
“砍头大赛的战利品。”我尽量做到语调平和“没有人告诉你‘圣战’是这样的吗?”
他支起身,仰头望着城墙上堆着的一排排人头。他的喉头起伏滚动,双手紧握成拳头,白皙的手背下面透出紫色的经络。
“下面我们该去哪里?”他问得很吃力。
“安全区。”我答道“不过…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他的胸口起伏,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枝钢笔,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摇摇头。
“走吗?”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我猜到他被季叔一枪托打蒙的记忆已渐渐复苏了。对他的身份来历我原本有几分好奇,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走吧。”他把钢笔紧贤攥在手里,像是握着一件武器。
所谓“安全区”是留在南京的外国商务人员与占领日军协商后划定的非军事区域。但即使是在“安全区”也一样得不到安全的保障。沿路的店铺大多遭到了洗劫,就连外国人的商行都被砸开,一片凌乱;只有日本人开的店铺勉强得以维持。金圆券是无法使用了,只有银元仍在流通。但店里的货物种类稀少,价格昂贵,出发前我花了很大代价收集解放前的银元,现在眼见着为了一口一个的糕饼把它们一个个送出去。而且…
我一个激灵。时间到了!我差点忘记我的时间已经到了。今天晚上,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忽然觉得脚步轻快了,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它终于可以结束了。我又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我的生活原来是这么幸福的,我知道了,以后我绝不再怨天尤人,绝不再怕苦叫累。因为我能生活在21世纪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