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开始回忆我的一生。我不断地回忆,尽力挖掘每个记忆的角落,那些面容,声音,气味,手感,那些故事。我把它们分门别类,仔细分析,希望能发现真正唯一的真理。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他咳嗽着,喘不过气来。她抚慰着他,使他逐渐平静下来。我失败了,他对她说。)
我什么东西也没找到。几年过去了,我那“伟大”的研究陷于停顿。缺了什么,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没考虑进去。我整日在这窗前看着这星空。木星的那大红斑也看着我,它象只眼睛,对不对?
(对。她眼中含着泪花。)
一天,有颗小行星从飞船边掠过,吓了我一跳。我看到它慢慢旋转着,闪着光,慢慢地飞远。那景象几乎使我落下泪来。你能体会吗?不,你不会的,你们所有的人都不能体会:那种面对造物的无可奈何。你们已被那些人类的奇迹迷住了。你们藐视宇宙,自视强大。可你们只不过是…我无法比喻,你们在宇宙眼中,可以看作不存在!
(他又一次喘不过气来,愤怒使他的脸胀得通红。)
那小行星的运气很糟,它被木星的引力粗暴地拉了过去,向那风暴的世界直坠下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点下降。它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耀眼的木星表面。我知道它还在下降,但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在那个方向出现了一团明亮的闪光。它在木星的高层大气中翻滚,燃烧,爆炸,直至最后与它们溶为一体。
我为这美丽而残酷的景象惊呆了。在那死亡的光芒照耀下,我如同古代的禅师一般悟了。
在飞船内,在外面的茫茫太空中,在我浑身的每个细胞里,都荡漾着一种沉静的激流。我沐浴在温柔的光芒里。这种温柔,这种使人落泪的放松,我从未体验过。它使你完全溶解掉。它比死还虚无,比岩石还实在。我笑了,脸上挂着泪珠。
他的泪水在她身上流淌。他们都沉默着,谁也不肯打破这静默。窗外是无尽的星空。
这是我最后的泪水,他说,我就要死了。
听了这话,她也哭了。你怎么会死?
我不知道,他勉强微笑了一下,也许是药物的问题,也许是LSD毁了我,也许…他犹豫着,我的生命已经完成了。
她紧搂着他,失声痛哭。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不愿他死。他应该活着,他必须活着。
他对她笑。我能感到生命正在飘走。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迅速衰老。你看,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心跳声多么苍老。尽管我恢复了青春,可难免一死。谁都不能避免。我们一生下来就是为了走向死亡。只有它,只有死亡,才能使生命美丽无比。
她还在哭。
他轻抚着她的脸。你爱我吗?
她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感到悲伤。
我曾经听到过夏夜的声音,他说,就象是无数人在遥远的空中大笑。也许在以前,在没有人类,没有生命,甚至没有这么多星星的时候,他们就在那高不可测的天上笑着。
他口中忽然涌出鲜血,被呛得咳嗽起来。她疯了似的搂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身体真暖和,他的声音又弱又低。知道吗?那颗小行星坠毁的时候,我忘记了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定理和公式。我被迷住了。那时我才发现,我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在这一生中被忽略了。
别说话,静静地休息会儿。她试图安慰他。
让我看着星星。他请求道。
他们依偎在窗前,看着外面那满天的繁星。她感到他的身体软软的,热气正在消散。她又哭出声儿来。
别哭。
她停住了。这是我最后的泪水,她说,以后我再也不哭了。
他们看着星空。看着,一言不发。
那些尘土。
她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她吻了他。
救援队到达时,飞船里只有她一人。她趴在那巨大的窗户前,看着外面。
喂,你还活着吗?
是的,她头也不回,我活着。
是你发出的求救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