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伤心!”
是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这时,他仿佛又看到了草原上横陈的苍白尸体,看到了蝴蝶在向日葵的金霞中翻飞。
她以手掩面,跑了出去。男人呆呆地看着女人熟悉的背影,感到自己正在像蛹一般蜕化。
【二十九、骠骑将军兼小说家】
一年以后,战争进入了拉锯阶段。大军在荒原上慢慢行进。一辆庞大的兽拉车中,阿朱在织着小孩衣服。从身形上看,她已怀孕了。她正在往衣服上绣一个向日葵,那是她喜欢的图案。他的丈夫,骠骑将军金庸,则在一旁伏案写作。
他是这世界上惟一识得文字的人。他要把他还能记起的所有事情用笔记录下来。他觉得,这是他活在这世上必尽的责任。重要的一件事是,他要让后人知道,在人类历史的某个时代,的确存在过江湖。
在行军和作战的间隙,他不停地发奋写作。他预感到时间不多了,时常彻夜笔耕。阿朱对此,也已习以为常了。
“你写下的是什么?”章远游有一次看见了,好奇地问。
“文字。”
“文字,哦,我听说过,是一种以前的时尚么。那么,用所谓的文字,究竟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来呢?”
“是小说啊。”
“小说是什么呢?”
“小说就是历史。”
“什么又是历史呢?”
“历史就是江湖。”
章远游听了,叹了一口气。两个男人的眼神都迷离了,各自想着心事。
“你说的这一切,我都不太明白。你写的小说,这世上也没有人能读懂了。”章远游尊敬地看着金庸,一字一句说。“最近,我担心的倒不是历史,而是未来。有一天我万一不在这世上了,不知会怎么样。”
“大华不能没有您!”金庸闻言,惊恐万状。
“不知为什么,最近我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预感是靠不住的。人应该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现实,不能相信预感。”
“预感有时更接近于真实哩。有的事情,你见了后就会明白的。”
“什么事情?”
“就让我来告诉你吧。”章远游沉思片刻,仿佛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艰涩地对金庸说。
【三十、令人不安的未来】
次日,俩人策动坐骑,离开大军,连护卫也没有带,来到了荒郊野外。
只见东风日暖,春雨初晴,满眼青翠欲滴,处处柳眼花须。黄蜂紫蝶,草色青青。流泉欢吟,百鸟放歌。但他们都感到了孤寂难捱,衰老将至。
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座亭子。它孤零零地伫立在盛开着白色枳花的山坡上。金庸大吃一惊,但面上不动声色。
“你看看这个吧。”章远游说。
金庸时断时续的记忆又一次变得完整了。
他才意识到,似乎,每个时代,都藏有这种东西,它们遍布大地,你运气好,便能发现一两个。为什么呢?是谁设置的呢?这是一种有意的安排,还是由于制造者的健忘或亡故,而无人照拂地被抛遗在了这里?
“那是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明知故问。
“我也不明白。这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我是偶然发现它的。以人类目前的技术,尚制造不出它来。但它的奇异处,还在里面。”
章远游带金庸走进亭子。亭内的结构十分简单,仅有一个金属键盘,一个塑料听筒。章远游不假思索,拨动键盘。这个动作,金庸好生眼熟。他努力回忆着,头又疼了起来。
章远游说:“我第一次见到它时,鬼使神差,便禁不住要伸手去拨动这金属键盘。我连拨了它后,不知怎么搞的,立刻,身体便像是飞升了起来,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一处莫名其妙的世界。不知是什么,白茫茫的一片。直觉告诉我,那便是我们共同的未来。那未来什么都没有,让人好害怕呀。过了一阵,我又忽然坠回了现世。我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人生的一切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包括这场战争,最终也是一场梦。”
“这就是您的预感?”
“是的,那白茫茫的一片,便是我不久后命定的归宿。”
“未来不会是那样的。”金庸心中也有些害怕。
“所以,我想,一旦我死去后,你须接替我,带领大华去争取胜利。你是这世上惟一文武双全的人。”章远游自顾自地说下去。
“您不会死的。”
“还是请作好那样的思想和技能准备吧。虽说是一场梦,但是,在梦没有醒来前,还是要按照梦的规则去行事。这正是为人的宿命。”
“我不相信您说的这一切。”
“这样吧,相不相信,还是请跟我去那世界实地看一看吧,你就会统统明白的。”
金庸还在犹豫,章远游已开始拨动键盘了。他一连拨了三个八下,回过头来,神秘地向金庸眨眨眼,说:“我先去,你跟着来,我在那边等你。”立时,人便消失了。空气中残留下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金庸目瞪口呆,怔了半天,最后鼓足勇气,把手伸向键盘。正要拨动,却看见亭子外面升腾起蔽日的滚滚烟尘,喊杀声震天动地。亚美利加人袭来了。
这一回,金庸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恐惧,他立即去拔背上的宝剑,却双手发抖,拔了三次才拔出来。他冲出亭子,杀入敌群,疯子一般地阻截。敌人都是骑兵,有一百多名,把他团团围住了,立时,他被隔开在了亭子的一侧。他奋力杀掉几人,恐惧感越来越强烈,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感觉似的,这时,敌军分出一拨人马,径直扑向那亭子。这队敌人举起狼牙棒和大斧,片刻,便把亭子击成了一堆碎片。
“不!”金庸声嘶力竭地恸喊,扔掉了手中宝剑。敌人的兵刃刺在他的身上,他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正在这危急的时刻,大华的援兵赶来了。他们发现统帅久久不归,便出来寻找了。敌人这才不甘心地离去。
【三十一、她原本正是他的女人】
章远游一去之后便杳无音信。大华群龙无首,在战场上陷入了被动。金庸伤好后,被众人推举为了大华的新统帅。他率领残余的军队,与强敌进行着殊死的战斗。
作战间隙,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便是去探望章远游的妻子和孩子。每次,都是带着阿朱一起去的。他盼望着章远游有一天还会回来,但这种心情里面,又间杂着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微妙感觉。
每次,金庸见到章远游的女人,便会感到难以抑制的心潮起伏。他明白,说是为了替章远游尽最后的恩义,其实,也是自己便渴望着见到她。由于章远游的离去,不知不觉之间,行为便下意识地变得放肆了,只是自我约束着,又当着阿朱,不能表白。这种甜蜜与痛苦,煎熬着金庸。
阿朱对此,一开始是不知道的,但后来也略微觉察到了,却又抓不到把柄。夫妻间开始有了隔膜,并在一些小事情上频频发生口角。
男人变得烦躁易怒,开始酗酒。他经常喝得大醉,这时便会不顾部下的劝阻,在月圆时分,狼一般单枪匹马杀入敌阵,又浑身是血地拎着一串人头回到老营。
深秋的一天,山上的枫叶都红了。他又喝得大醉,这时,想起了那女人,便跌跌撞撞往她的营帐走去。阿朱见状,着急地跟了过去。
她不在。帐篷中挂满蝴蝶的标本。他的酒才稍微有些醒转,好奇地欣赏这些亮丽缤纷的昆虫,仿佛记起了一些往事。章远游的孩子在闹,他便叫阿朱带他出去玩耍。
阿朱甩着脸,不情愿地带着孩子离开了。不到一刻钟,章远游的女人回来了。
“孩子呢?”
“阿朱带他出去了。”
他们不再说话,共同去看蝴蝶。
“您不记得了?半个月前,军中来了一个北方货郎,自称名叫古龙。他一路上都在采集蝴蝶。一见到这些多姿多彩的小家伙,不知为什么,我就满心欢喜,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烦恼。我说要把蝴蝶全部买下,他却说遇到了识货的,分文不取,都送与我了。”女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