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领馆的联系,则始终没有成功。大家怀疑那里也成了一片泽国。
夜很快来临了。房间中挤满了难民。除了棋手外,还有其他在楼中逗留的人。没有进行气候控制,冷得不行。大多数国家的选手都失去了那种坐怀不乱的气概,一个个愁眉苦脸,沉默无语。
窗外耸立着纽约的摩天楼。在月光照耀下,这些楼阴森恐怖。大水一片泛白,微微地蠕动。有几幢楼不知为什么,竟又失火。在暗夜中,如几炷火炬。这便是火水相济之象,一般情况下不容易见到。夜空中偶尔传来射击声,有时划过能束武器的可怕闪光。
这时,我最主要的感觉便是饿。戈尔拿出几块玛那分开来让大家嚼。大家都不吃,都给了我。我不客气地都吃了。然后我又开始犯困。
我在朦胧中仿佛回到了北京大学。在那里,要吃什么要穿什么都行。偶尔回一次上海,爹妈都开车来接我。然后一家子便去崇明岛上空吃悬浮式火锅。
吃完火锅后,唐平平便要教训我。
“侬必须下好棋。下好棋,才有出息。”
“我不想下棋了。我想去旅行。”
“胡说八道。侬知道这是什么社会?”
“是‘阿曼多’纪元。”
“是梦幻社会。我再问侬,中国是世界第几?”
“世界第一。”
“所以嘛。侬是中国人,所以必须争第一。否则,就要被淘汰。”
说多了我便烦。我跟其他孩子一样,被剥夺了玩耍的机会。我们被要求有出息,在同一代人中出类拔粹。
在中国,生活是那么安定,而竞争也是那么严酷。这一切都与“阿曼多”有关。在“阿曼多”纪元,谁也不能说自己有绝对优势。
在北大,我和同学们渴望着突发事件,渴望着灾难,渴望着骚动的引起的振奋。这种欲望,只有通过网络上的假设点才能满足和渲泄。可是,假设点毕竟是虚假的啊。
所以,像今天这样的大水,使我的心情不同于大人们。
包括那直升机的坠毁,都在恐怖中,有一种过瘾。但这种想法,是不能让曹九段和余领队知道的。
我正在想心事,突然听见有人尖叫:“有人跳楼了!”
大家都站起来。只见有一扇窗户已被打开了。有个黑人说:“他是来观光的。他说他是芝加哥人。他的老婆在混乱中被人调戏了。昨天他一直在我边上,愁眉苦脸。然后就开始胡言乱语。刚才突然跳起来,一言不吭就冲了出去。”
“那么他老婆呢?”
“跟调戏她的人跑了。”
人们又惊惶了一阵。连中国人,也脸色沉重起来。
德国人鲁斯走到我的身边。他很紧张的样子。他问我:“中国朋友,你说,我们能活着出去吗?”
“我怎么知道。”
“听说,中国朋友都把脱险的方法安排妥当了。”
“我不知道嘛。”
“唉,你也骗我。”
“我干嘛要骗你!你不是有蕊片吗?”
“这完全是误会。”
他连连摇头。鼻涕都要急出来了。
我看他这么一把年纪,挺可怜,便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告诉你,中国舰队明天就要来,接我们走。当然,也会接你。这是秘密。你不要跟别人讲。”
鲁斯稍露喜色。他说:“我其实根本没有装蕊片。我只是心里不踏实。我们下盘棋吧?”
“我不想下。”
“下吧?这样时间过得快一些。咱们就把那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下完。其实,你的形势比我好,马上就要迎来一个机会。”
“真的?”
“我这么一把年纪,怎么会骗你。”
我受不得激,便同意陪他下一阵。网络没法玩,又没棋子,我们一老一小便口述。这棋局在枪声和水声中进行,后来竟进入了高超的境界。
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韩国人郑奉洪主动为我们记谱。这盘在洪水围困中下的棋,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盘。它跟我在月球上与韩国人的那三番棋不可同日而语。我和德国人都下出了罕见的高水平,好像真正进入了生死之境。之后,我再也没有下出这样的好棋。好像在那一次,便把所有的热情用尽了。
从此之后我逐渐从黑白世界中解脱出来。这是后话。
然而这盘棋我们最终没有下完。德国人长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快到凌晨时,他的帕金森氏病犯了。我们便停下了。老头的扇子掉在地上,马上被人捡走作为永久性纪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