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地殷勤,梅女士心里的寂寞荒凉却只有一天一天地加深加厚。
为的要有个人谈谈,梅女士和韦玉中间又通起信来。新年中曾经见过这个青年一面,他还是那种温和忧悒的神气,他说现在他是在看佛经了。他就很高兴地背诵一段《百喻经》的文字给梅女士听。什么佛经之类,梅女士是全无兴味的,但韦玉的眼光却流露了异常的怡悦自得。
那时候,梅女士心上掠过了这样的感想:
“吓,你这个脆弱者,真会自己麻醉,真会自寻快乐!”
现在梅女士写信给韦玉的用意,大概就是要学习怎样自己麻醉,自己消遣。这个心情虽然并未明显地浮现在梅女士的意识上,但在她接到了韦玉的复信时,却很感得失望了;韦玉的信里充满着哀怨感伤,徒然加重了梅女士的沉闷。她很生气地将信纸撕碎,心里想:
“看来我一定要寂寞死了呀!韦玉也是这样不了解我的心情!”
究竟要的是什么,她没有明了的观念。她好像一个被人惊醒了的没有睡够的孩子,觉得一切都是不洽意,一切都会惹起她的憎厌。
渐渐地春又到了人间。青春的热力在血管里发酵了!梅女士却仿佛是个不得志的投闲置散的英雄,终日侘傺无聊。春的精神,自然也感动了她:她需要一点活动,她需要一些发泄,可是没有对象。柳遇春因为店中清闲,便常常在家中。他大概也看出了梅女士的闷闷,很想了些法子来逗引她快活。什么效果也没有。梅女士反觉得讨厌,至少也是扰乱了她的闷的静寂。尤其是现在柳遇春每夜在家里宿,他的强烈的爱抚,无餍的要求,使得梅女士十分割怕。只是被动,只是被人泄欲的感念,又每次加强地在梅女士心里发作起来。这个观念扫去了拥抱时的一切官能的愉快;从前她的Rx房被抚摸时有感了电流似的麻木的快感,现在却只使她皮肤上起粟。继续忍受到十天左右,梅女士不得不严厉地拒绝了:
“不行!我受不住。你也应该让我有些休息!”
于是间隔了一天。但第三天的要求更加猛烈了,梅女士也怀着姑且一试的心情;结果是同样的坏。梅女士只好暂且把父亲家里作为逋逃薮。柳遇春跟着就找了来。他赔罪,他发誓以后不勉强,最后是要求梅女士回去。
以后柳遇春就常在店里宿。梅女士觉得清静些,但是零零碎碎的怪讨厌的话语又陆续吹到了她的耳朵里。梅老医生也隐约提起过一两次,似乎怪女儿不该放任丈夫又去荒唐。梅女士只是咬着嘴唇笑。她想来这样也好,各行其是,将来她走的时候,更可以毫无牵挂了。她计算日子,到暑假还有一个半月,如果没有意外,则两个月后,徐绮君该可以来了罢。
然而两个月的时光,想去是多么遥遥!
隔着两天或三天,柳遇春一定回家来过夜。那时,他们俩中间便有了活剧。恳求,哄诱,诅咒,又是恳求;柳遇春简直像发了狂,梅女士始终是冷冷地不作声。末了还是她让步。她是像孩子们用绒绳逗引着小猫玩,非等她看够了对方的跳掷抓扑,不肯轻易地就给他。这样地她稍微感到几分主动地位的愉快。但是当她的柔软的身体被拥在强壮的臂弯内时,猛想起大概不免有一些别人身上的肮脏移植到她的肉体内罢,她又不禁毛骨耸然,起了无穷的嫌恶。
这一种经验,有规则地反复着,渐成为新的郁闷,使她窒息。在写给徐绮君的一封信里,有这样的话:“提起我这半年内的生活,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它,我的心情,起过无数次的变化。我只好承认,我的‘现在主义’也破产了。现在这条路,也不通了!绮姊,快,快,快快回来呀!”虽则如此,每天表面上她还是悠然自若。即使是写给韦玉的信,她亦从没流露自己的苦闷。她以为向这位脆弱者诉苦,倒不如不说更好。但是韦玉似乎什么都知道。端阳那天,他到梅老医生处拜节,觑空儿对梅女士说:
“我后悔从前不听你的话,想不到你不能快乐——”
梅女士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
“我到现在还不死,也是想不到。”
韦玉又补足一句,声音里带着些梗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