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晨五时许，疏疏落落下了几点雨。有风。比昨晚上是凉快得多了。华氏寒暑表降低了差不多十度。但是到了九时以后，太yang光she1散了yin霾的云气，像一把火伞撑在半天，寒暑表的水银zhu依然升到八十度，人们便感得更不可耐的热狼的威胁。
拿着“引”字白纸帖的吴府执事人们，shen上是黑大布的chang褂，腰间扣着老大厚重又chang又阔整段白布zuo成的一gen腰带，在烈日底下穿梭似的刚从大门口走到作为灵堂的大客厅前，便又赶回到大门口再“引”进新来的吊客——一个个都累得满tou大汗了。十点半钟以前，这一班的八个人有时还能在大门口那班“鼓乐手”旁边的木chang凳上尖着pigu坐这么一二分钟，撩起腰间的白布带来ca脸上的汗，又用那“引”字的白纸帖代替扇子，透一口气，抱怨吴三老爷不肯多用几个人；可是一到了毒太yang直she1touding的时候，吊客像chao水一般涌到，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手不换气似的chui着打着，这班“引”路的执事人们便简直成为来来往往跑着的机qi，连抱怨吴三老爷的念tou也没有工夫去想了，至多是偶然望一望灵堂前伺候的六个执事人，暗暗羡慕他们的运气好。
汽车的喇叭叫；笛子，唢呐，小班锣，混合着的“哀乐”；当差们挤来挤去高呼着“某chu1倒茶，某chu1开汽水”的叫声；发车饭钱chu1的争吵；大门口巡捕暗探赶走闲杂人们的吆喝；烟卷的辣味，人shen上的汗臭：都结成一片弥漫了吴公馆的各厅各室以及那个占地八九亩的园子。
灵堂右首的大餐室里，满满地挤着一屋子的人。环dong桥似的一架红木百宝橱，跨立在这又chang又阔的大餐室的中bu，把这屋子分隔为前后两bu。后半bu右首一排窗，望出去就是园子图创立新的理论ti系。在哲学上，把实证论、庸俗唯物主义，jin靠着窗，有一架高大的木香花棚，将绿荫和nong1香充满了这半间房子；左首便是墙bi了，却开着一前一后的两dao门，落后的那dao门外边是游廊，此时也摆着许多茶几椅子，也攒集着一群吊客，在那里高谈阔论；“标金”“大条银”“花纱”“几两几钱”的声狼，震得人耳聋，中间更夹着当差们开汽水瓶的嗤的声音。但在游廊的最左端，靠近着一dao门，却有一位将近三十岁的男子，一shen黄色军衣，chang统ma靴，左xiong挂着三四块景泰蓝的证章，独自坐在一张摇椅里，慢慢地喝着汽水，时时把眼光she1住了shen边的那一dao门。这门现在关着，偶或闪开了一条feng，便有醉人的脂粉香和细碎的笑语声从feng里逃出来。
忽然这位军装男子放下了汽水杯子站起来，ma靴后跟上的钢ma刺碰出叮——的声音，他作了个立正的姿势，迎着那dao门里探出来的一个女人的半shen，就是一个六十度的鞠躬。
女人是吴少nainai，冷不防来了这么一个隆重的敬礼，微微一怔。但当这位军装男子再放直了shenti的时候，吴少nainai也已经恢复了常态，微笑点着tou说：
“呀，是雷参谋！几时来的？——多谢，多谢！”
“哪里话，哪里话！本想明天来辞行，如今恰又碰上老太爷的大事，是该当来送殓的。听说老太爷是昨晚上去世，那么，吴夫人，您一定辛苦得很。”
雷参谋谦逊地笑着回答，眼睛却在打量吴少nainai的居丧素装：黑纱旗袍，jin裹在臂上的袖子chang过肘，裾chang到踝，怪幽静地衬出颀chang窈窕的shen材；脸上没有脂粉，很自然的两dao弯弯的不nong1也不淡的眉mao，眼眶边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滴溜溜地时常转动，——每一转动，放she1出无限的智慧，无限的爱jiao。雷参谋忍不住心里一tiao。这样清丽秀媚的“吴少nainai”在他是第一次看到，然而埋藏在他心shenchu1已有五年之久的另一个清丽秀媚的影子——还不叫zuo“吴少nainai”而只是“密司林佩瑶”猛的浮在他眼前，而且在啃啮他的心了。这一“过去”的再现，而且恰在此时，委实太残酷！于是雷参谋不等吴少nainai的回答，咬着嘴chun，又是一个鞠躬，就赶快走开，从那些“标金”“棉纱”的声狼中穿过，他跑进那大餐室的后半间去了。
刚一进门，就有两个声音同时招呼他：
“呀！雷参谋！来得好，请你说罢！”
这一声不约而同的叫唤，像禁咒似的立刻奏效；正在争论着什么事的人声立刻停止了，许多脸都转了方向，许多眼光she1向这站在门边的雷参谋的shen上。尚在雷参谋脑mo上粘着的吴少nainai淡妆的影子也立刻消失了。他微微笑着，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很快的举起右手碰一下他的军帽沿，又很快的放下，便走到那一堆人跟前，左手拍着一位矮胖子的肩膀，右手抓住了伸出来给他的一只手，好像松出一口气似的说dao：
“你们该不是在这里讨论几两几钱的标金和花纱罢？那个，我是全然外行。”
矮胖子不相信似的ting起眉mao大笑，可是他的说话机会却被那位伸手给雷参谋的少年抢了去了：
“不是标金，不是花纱，却也不是你最在行的狐步舞，探戈舞，或是《丽娃丽妲》歌曲，我们是在这里谈论前方的军事。先坐了再说罢。”
“哎！黄奋！你的嘴里总没有好话！”
雷参谋装出抗议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皱一下眉tou，便挤进了那位叫zuo黄奋的西装少年所坐的沙发榻里。和雷参谋同是黄埔出shen，同在战场上嗅过火药，而且jiao情也还不差，但是雷参谋所喜欢的擅chang的玩意儿，这黄奋却是全外行；反之，这黄奋爱干的“工作”虽然雷参谋也能替他守秘密，可是谈起来的时候，雷参谋总是摇tou。这两个人近来差不多天天见面，然而见面时没有一次不是吵吵闹闹的。现在，当这许多面熟陌生的人们跟前，黄奋还是那gu老脾气，雷参谋就觉得怪不自在，很想躲开去，却又不好意思ba起tui来ma上就走。
静默了一刹那。似乎因为有了新来者，大家都要讲究礼让，都不肯抢先说话。此时，麇集在这大餐室前半间的另一群人却在嘈杂的谈话中爆出了哄笑。“该死！…还不打他？”夹在笑声中，有人这么嚷。雷参谋觉得这声音很熟，转过脸去看，但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细touchang脖子的男人遮断了他的视线。他们是坐在一张方桌子的旁边，背向着那架环dong桥式的百宝橱，桌子上摆满了汽水瓶和水果碟。矮胖子看见雷参谋的眼光望着细touchang脖子的男人，便以为雷参谋要认识他，赶快站起来说：
“我来介绍。雷参谋。这位是孙吉人先生，太平洋lun船公司总经理。”
雷参谋笑了，他对孙吉人点点tou；接过一张名片来，匆匆看了一眼，就随便应酬着：
“孙先生还办皖北chang途汽车么？一手兼绾水陆jiao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孙吉翁办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这次一开仗，皖北恰在军事区域，吉翁的事业只得暂时停顿一下。——但是，雷参谋，近来到底打得怎样了？”
矮胖子代替了孙吉人回答。他是著名的“喜欢拉拢”最会替人chui，朋友中间给他起的诨名叫“红tou火柴”——并非因为他是光大火柴厂的老板，却实在是形容他的到chu1“一ca就着”就和红tou火柴差不多。他的真姓名周仲伟反而因此不彰。
当下周仲伟的话刚刚出口，就有几个人同声喊dao：
“到底打得怎样了？怎样了？”
雷参谋微微一笑，只给了个han糊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