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们经常要为各小问题去生产计划或会计室：商量给谁减不减粮，把谁派到什么地方活等等。他们自然而然地把这新空气、某朦胧的严肃、责任和某新的意义传染给了在那里工作的杂役们。

可是，有一件事值得注目：随着刑事犯之有所收敛，失盗现象消失了。如今人们已不再用怀疑的目光，而是用亲切的目光看着旁的人了。我说，朋友们，我们也许确实够得上是…政治犯吧？…

警告！

看来像最简单的事情，在实际生活中往往是很不简单的。早在普通劳改营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有人想到过应该把线们掉。那时候也曾有人安排过：从木材垛上下一报原木把线砸到涨了的河里去、这类事在这里也不难想到呼！那么，该首先剁掉哪些须呢？好像大家都知，但却谁也不真正知。

如果是政治犯，那么，躺在床上或坐在小队的火炉旁时，我们之间的谈话不是可以更随便些吗。当然。得瞧瞧周围，看看旁边站的是谁。其实，他呢；让他听着好啦，反正已经判了二十五年，还能怎么样？

人对生活的认识远比那些看和卖他们的人尚得多，远比那些极力证明这些人为什么应该烂死在劳改营里的“理论家”们尚得多。

队里的人们却互相传说着。那人是个线，不是自己上吊的，是把他吊死的。

实然，有人自杀了。在“第二号”惩戒工棚发现一个人上吊了。（我是据埃克斯图兹劳改营的情形叙述这个过程的各个阶段的。在其他特劳改营里，经过情形也大致一样。）劳改营当局并没有到什么麻烦，把死人从圈里卸下来，拉去扔掉完事。

从前，整个劳改营的心理状态是：今天你死吧，我还要活到明天；反正找不到正义和公理；过去如此，将来还会如此…而现在，这心理状态开始消失了。为什么找不到？为什么将来还会如此？…

但是，当时人们还多么不成熟啊！这两个人竟没有企图遮盖一下自己的脸，也本没想逃跑，而是离开尸，拿着带血的刀，怀着已经尽到义务的满意心情，坦然走去向看守自首了。他们将要受到审判。

囚犯作业队里的窃窃私语的内容开始改变了：人们不再谈每人的粮多少，不再议论烂菜汤，而是谈论一些在外界无法听到的事情，而且这些议论越来越随便，越自由，越大胆了！这时，队长们也突然意识到他的拳已不再有左右一切的力量：有些队长的拳本就抢不起来了，另外一些队长抢拳的情况也越来越少，不那么有力了。有时候队长也会放下架，坐到旁边来听一听，跟着说上几句。这样，队里的人便开始把队长也看作自己的伙伴了：他也是自己人！

特劳改营的这个新情况起初几乎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表面上似乎一切都是普通劳改营的继续。不错，一向构成劳改营制和理当局的支的刑事犯渐渐不那么神气了。但是，看守们的加倍凶恶和棚面积的不断扩大却似乎又补足了这方面的削弱。

从前，普通劳改营的囚犯可以略地分为几大类；杂役和活的人；普通刑事犯和犯第五十八条的人。现在却不同，分类更复杂、更有趣了：同乡，信仰同一宗教的人，饱经世事的人，有学问的人等等。

这都是摸索前中的探索。这一切在普通劳改营或许也还是可能发生的。但是，堂堂正正的公民却在继续向前

这个问题一旦被提了来，一旦有多少人想到了这个问题并把它提了来，有多少人听到了它，劳改营的逃跑时代也就从此结束，一个的时代便宣告开始了。

劳改营里有很多卑鄙的家伙，其中吃得最饱、最暴、最无耻的要算堂理员季莫费-斯某。（我不是要隐瞒他的姓氏，实在是忘记了。）他甚至有自己的卫队——一伙吃得大耳的炊事员，还豢养了一批家，打手，是那些经常在堂打零工的人。他和这批打手对囚犯们拳打脚踢已是家常便饭了。有一次，他毫无理地打了一个矮小黝黑的“小鬼”平常，他打的是谁，他向来是不放在心上的。可是，在特劳改营里长大的、受到近年来新气氛熏陶的这个“小鬼”可不是普通的孩，他是个穆斯林。劳改营里有很多穆斯林。这些人可不比普通刑事犯。常常可以看到他们在日落前在营区西把额贴在地上或举双手作祈祷（普通劳改营还有人嘲笑他们，这里却没有人笑）。这些伊斯兰教徒有自己的领袖，而且在近来的新气氛中仿佛也组成了自己的代表会议。于是，教徒们作了决议：报复！

勇敢的思想，不顾一切的思想，逐步前的思想，这就是要考虑：怎样才能到不是我们从他们那里逃跑，而是让他们从我们这里逃跑呢？

星期日大清早，当那些家伙还赖在被窝里的时候，被打的“小鬼”和另一个北加索的印古什族人悄悄潜了杂役们住的工棚，找到斯某住的房间，两刀就迅速结果了这个重足有九十多公斤的家伙。

劳改营当局是不可能很快发现并理解这情况的。可是派工员们已经不再带着那一米长的打木，甚至不像从前那样吼叫了。他们现在是和和气气地同队长们讲话，例如：喂，科莫夫，该叫人们上工了吧！（并不是派工员的心灵上起了什么变化，而是因为空气中似乎现了某令人不安的新东西。）

但这一切都只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一变化要经过多少岁月，多少岁月啊！它比季节的更替还要缓慢。而且这些变化并未波及所有队长和杂役，它只影响了心灵多少还保留着一盖满了灰土的良心和友的那一分人。而甘心当坏的人仍旧可以顺利地当他的坏。认识上的真正步，思想上的震动，英勇的向前迈，还都没有发生。劳改营依然是劳改营，我们照旧受压迫行无可奈何。一我们的路仍旧只有钻过层层铁丝网朝草原逃跑、而他们则是用冲锋枪扫我们，放军犬咬我们。

那些杂役们（尽还远远不是全）也受到这气氛的影响。当年他们到特劳改营来的时候，曾烈地希望在这里抢到一个杂役的职位，现在终于抢到手了。那怎么反而不像在普通劳改营那样过得舒服了呢？现在他们不是可以关在小屋里油焖土豆吃、和其他杂役住在一起、离开那些活的人吗？不！现在他们认识到：这些并不是主要的。为什么？那么什么是主要的？…他们已经不好意思像在普通劳改费那样夸耀自己怎样别人的血，怎样靠别人过活了。杂役——这些看守的帮手们也开始在活的人们中间几个朋友，有时竟会把自己的净新棉衣和别人的脏衣服构在一起，愉快地同活的人们躺在一起聊天，度过星期日。

但是，怎样来开始这个时代？从哪里开始？我们已被束缚住，被许多须缠住，没有行动自由呀！到底该从哪里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