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第一次谈判时他就首先命令从停尸房把死尸抬出来,而后大声下命令:“脱帽!”囚犯们都把帽子摘下来了,于是将军们也不得不在自己造成的牺牲品面前脱下他们的军帽。但是,总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古拉格的将军博奇科夫手里。他赞同选出一个委员会(“总不能同时跟大家一起谈话呀!”),他要求谈判代表们发言时首先讲明自己的案情(于是库兹涅佐夫就滔滔不绝地、也许还是很乐意地讲述起自己的案情来)。博奇科夫还要求囚犯发言时一定要站起来。当有个代表刚说出一句:“囚犯们要求…”时,博奇科夫立即敏感地反驳说:“囚犯们只能请求,而不能要求!”这样“囚犯们请求…”这种表达方式也就规定下来了。
对于囚犯们的请求,博奇科夫的回答是大讲社会主义建设、国民经济的空前高涨、中国革命的胜利成就。这种盲目自负的间接洗脑办法总是使我们变得意志薄弱、无话可说…他来到营区的目的是想解释他们开枪射击是正确的,(他们很快便要宣布,根本没有向营区开枪,那都是匪徒们的造谣。也根本没有殴打犯人!)而有的囚犯代表竟敢请求他违反“关于分别关押囚犯的指令”这简直使他大为惊奇。(在他们看来,他们的“指令”就像某种永世长存、天经地义的法律一样。)
很快又有一些新的、更显要的将军们乘“道格拉斯”飞来了:这是多尔吉赫(似乎当时是劳改营总管理局的局长)和叶戈罗夫(苏联内务部副部长)。他们在食堂召开大会,将近两千名囚犯去参加了。又是库兹涅佐夫下令:“注意!起立!立正!”他敬了礼,把将军们让到主席团就座,他自己则由于官级较低而站在一旁。(斯鲁钦科夫的表现则不同。当某个将军在讲话中提到人民的敌人时,斯鲁钦科夫立即以响亮的声音反问他:“你们中间谁不是敌人?雅戈达是敌人!叶若夫是敌人!阿巴库莫夫是敌人!贝利亚是敌人!谁能保证现在的克鲁格洛夫就不是敌人呢?”)
马克耶夫在笔记里写道,他曾拟了一个协议草案,规定劳改营当局保证不把任何囚犯转押到别处去,不实行镇压,开始复查案件,囚犯们则同意立即复工。但是当他和他的支持者们拿这个方案到各工棚去征求意见时,囚犯们却报之以奚落,称他们为“完了头的共青团员”“特派推销员”和“契卡的奴才”他们在妇女劳改点看到的反对情绪尤为激烈。人们现在特别不能接受的是划分男区和女区。(马克耶夫也在盛怒之下冲着反对者叫喊:“你小子刚刚在娘儿们那里得了一点便宜,就以为苏维埃政权完蛋了吗?告诉你,苏维埃政权会坚持照自己的意见办事的!”)
一天天过去了。将军们通过了望塔上的士兵的眼睛,通过现在呆在了望塔上的看守们的眼睛(看守们认得囚犯,因此便让他们从那里观察并记住囚犯们在干些什么),甚至通过(也许是携带照像机的)飞行员的眼睛,一刻也没有停止对营区活动的观察。但是,将军们不得不遗憾地得出结论:营区内没有互相残杀,没有暴行和摧残,没有强xx,营区自己不会垮台,也找不到派兵进去“救援”的借口。
劳改营屹立不动。谈判的性质也就渐渐地改变了。戴金肩章的人们组成各种小组不断地到营区来劝说、谈话。他们谁都可以来,但来人手里必须拿着小白旗。走过总务科的岗楼,即目前进入营区的主要人口之后,还必须在壁垒前面接受检查——要由一个穿黑棉袄的乌克兰姑娘拍拍将军们的衣袋,看看是否带着手枪或手榴弹之类。但是,另一方面,暴动者的指挥部则保证这些人的人身安全!…
将军们被领到可以去的地方(当然不能去总务科大院的秘密房间),允许他们同囚犯谈话,还替他们召集各劳改点的囚犯大会。开会时将军们仍然和从前一样闪着金色肩章坐在主席台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犯人们推举自己的代表讲话。但是,这个话有多么难讲啊!怎么讲呢?现在在这里讲话等于在书写自己的新判决书。更何况这些灰黑色的囚犯与天蓝色的将军们对生活的理解和认识是大相径庭的,他们彼此所理解的真理过于悬殊,甚至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启发这些养得脑满肠肥、身躯高大的生物,可以感动这些发光的冬瓜头。一个共产党员、十月革命的参加者、列宁格勒的老工人的讲话似乎使将军们十分气恼。老工人质问他们:既然军官们在总务科大院里可以随意取用东西,可以利用从选矿厂偷来的铅块强迫囚犯替他们制造铅砂去偷偷打猎,既然他们可以命令囚犯去替他们自己种菜园,而劳改营的长官洗澡时要人们替他铺好毯子,要乐队在外面为他奏乐,那么,访问,这还叫做什么共产主义?!
为了尽少听到这类糊徐人的叫喊,双方的座谈后来便采取了高级外交谈判的直接谈判形式。六月间某日,在妇女营区里把饭桌撰成一排,在长桌的一边就座的是戴金色肩章的将军们,身后站着经批准进入营区保卫他们的冲锋枪手。长桌的另一边就座的是委员会的各位委员,身后也站着保卫人员——他们手持马刀、梭镖和弹弓等,十分严肃。这些人后面则挤满了囚犯,他们是来“听听双方的讨价还价”并“呐喊助威”的。(会议长桌上也不是没有“酒食”的——从总务科大院的温室里取来了鲜黄瓜,从伙房里拿来一些酸乳、克瓦斯。佩戴金肩章的人们竟也毫不客气地大嚼其黄瓜…)
起义者的要求,或曰请求,是早在起义的最初两天就通过了的,现在只须不断地重复它就行了,即:——
惩办枪杀福音会会员的凶手;——
惩办一切对星期天夜晚总务科大院的屠杀应负罪责的人;——
惩办殴打妇女的人;——
释放所有因罢工被非法关进秘密监狱的同志们;——
去掉号码布,拆除工棚窗上的铁栅栏,不要锁工棚;——
不要修复各劳改点之间的内墙;——
和自由工人一样实行人小时劳动制;——
提高劳动报酬(甚至没敢提出要与自由工人同工同酬);——
允许与直系亲属自由通信,时而允许探视;——
立即开始复查案件。
尽管这里没有一项要求足以动摇国家制度的基础,也并没有违反宪法(而许多项目只不过是请求回到从前的状态),但是统治者们却不可能接受其中哪怕最不重要的一条,因为这些个只有脖颈后时-点头发修剪得很整齐的肥大的脑袋,这些个被军帽遮盖着的秃瓢,都早已不习惯承认自己的任何错误和罪过了。如果真理不是在上级机关的秘密指令中表现出来,而是从黎民百姓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么他们便绝不承认这是真理,而且还会对它感到厌恶。
但是,八千名囚犯在包围中长期岿然不动,这毕竟会使这些将军脸上无光;这既会损伤他们的声誉,也可能毁掉他们的前程。所以,他们还是答应了。他们应允说,所有这些要求几乎全可照办,只是(为了装腔作势)提出一条;不把妇女劳改点单独隔开这一项很难办到,甚至也“不应该这样”(好像过去二十年来普通劳改营里没有这样实行过似的!)不过“可以考虑一些别的办法”例如,规定一些固定的会面日之类。至于在营区组成调查委员会开始调查(开枪杀人事件)的问题,将军们竟也当场同意了。(但是,斯鲁钦科夫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坚持不要提这一条:否则眼线们就会以向调查委员会提供证词为借口把营区里的一切全都”捅”出去。)复查案件?当然罗,案件是要复查的,但需要稍等些时候。目前刻不容缓的是要出工!出工!出工!
这一点囚犯们当然看得很清楚:这是要把囚犯们分成一队一队的,用武器迫使他们伏在地上,然后逮捕带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