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次他表演得更加狡黠。他在餐桌坐下后，两手东摸西摸，惊异而着恼地说：“哎哟，我把手帕给忘了！现在得再上楼去拿。”说着他就回病室，以便和“克拉芙吉亚”相遇，因为这邂逅与她走在他前或后相比，显得别有风味，同时更使他心神漾，富于刺激。他第一次玩这个把戏时，她在相当远的地方先用睛毫无顾虑、毫不害臊地从到脚打量他，走近时又若无其事地掉过脸去，然后再往前走。因此，这次会见的结果没有多大价值。第二次她在不远的地方瞅他，直愣愣地、一个劲儿地凝神瞅着他，脸甚至有些沉沉的，当彼此从边过时，她还是回看他，这一下简直使可怜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有冷骨髓之。不过我们用不着替他难过，因为他对此是求之不得的，而且完全是自作自受。但这次会见打动了他的心，事后尤其如此。因为只有当一切都过去时，他才认清刚才发生些什么。

不过目前，他跟女病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已促使他的情绪波动起来，时而张焦灼，时而灰心失望。他把这看作是假期生活的真正意义和内容，想痛痛快快地验它一下，并让自己的心绪随着这情的发展而上下起伏。这些情况，都有助于他们情的发展，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都刻板而有规律，彼此都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动。即使肖夏太太住在另一楼——她住的是二楼；据女教师对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肖夏太太是在公共休息室里仰卧治疗的，也就是米克洛西希上尉新近熄过灯的那间屋休息室——但他们每天要吃五餐饭，彼此几乎形影不离。他们早晚相见不但有其可能，而且有其必然。就这样，汉斯·卡斯托尔普一天天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地打发日，颇有踌躇满志之，哪怕他在这有限的天地里活动，到有些透不过气来。

总之，汉斯·卡斯托尔普把他和山上这位疏懒的女病人之间那默默无言的关系，看作是假期中的某风韵事。在理智(也就是他本人的良知)的审判席上，提这样的情要求是不许可的，这主要是因为肖夏太太是个病人，弱无力，发着烧，内也在溃烂，而这和她可疑的生活方式也有密切关系，同时也一步促使汉斯·卡斯托尔普对她抱一审慎的、若即若离的态度…不，就他内心而言，他并不想真正跟她结识，至于别的，不结果是祸是福，他都不在乎，反正他再一个半星期就要到通德尔·维尔姆斯公司去实习了。

他前前后后想起了许多人，不知谁能助他一臂之力。

受，那就是把这自豪扔掉，让自己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听到她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地说起动人的德语来，他心里乐滋滋的。

可是他还想加一把劲，千方百计挖空心思使自己走得更远些。肖夏太太平素席时总是姗姗来迟，因此他去餐厅也故意迟些，以便路上能遇见她。他梳洗时故意拖拖拉拉，当约阿希姆来找他时，他还没有完毕，于是叫表哥先走一步，说自己接着就来。凭着对事态的某直觉，他等待某个适当的时机，急匆匆地跑到二楼。他下去时，不走从自己门一直通往下面的楼梯，而是一直走到走廊尽，准备在那边下楼；靠近这儿有一扇他早已牢记在心的房门，那就是第七号病室的房门。沿走廊在这条路上走，从楼梯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每走一步都会现一个机会，那就是他所熟悉的那扇门会随时打开——事实往往如此。肖夏太太砰一声关上了门，悄悄地溜了来，悄悄地顺楼梯走下去…有时她在他前面，用手托住发髻；有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走在前，隐约到她在凝神瞅着自己的背，于是浑一阵战栗，好像有蚂蚁沿他的背脊往下爬动。不过他存心装腔作势，似乎本不理会她在边，自己单独生活着，跟她毫不相。他两手在衣袋里，有时不必要地耸耸肩膀，用力咳嗽几声，或者用拳捶捶——这一切无非表明自己对她是丝毫不放在心上的。

这真叫他心惊胆战。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这样的相逢喜不自胜，但同时内心也滋长着恐惧和某惶惶不安的情绪，这是他和她近在咫尺不可避免地面对面在一块儿时引起的。他早已遗忘了的普里比斯拉夫，现在在山上却在肖夏太太的上重现，而且用吉尔吉斯人的睛瞅他——这似乎是不可避免地或无法逃避地命中注定的，而这无法逃避的命运叫人又喜又忧。这使人充满了希望，但同时又不寒而栗，甚至到骨悚然。年青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到需要有人帮助他一下，内心迷迷糊糊地作一团，可以认为，此刻他急于需人帮助、主意或给予支持。

肖夏太太的脸，他从来没有像此刻看得这么清楚分明，纤细无遗。盘在她上的辫是金黄的，稍稍带有金属般的淡红光泽；辫打成一个发髻，从发髻上他甚至可以分辨一短发来。当时他和她的脸相隔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而她姣的形象则是他好久以来所熟悉的。对他来说，这个形象盖世无双：这是一个有异国情调的、富有特征的形象(因为在我们看来，只有外国人才有特征)，带有北国风味和厚的神秘彩。就她那不易捉摸的特征和廓来说，往往会引起人们的遐想。关键的一，也许是她突起的颧骨十分引人注目，颧骨几乎使睛受到压迫，那对睛异常不鲜明，距离也隔得异常远，在颧骨的压力下，它们甚至有些倾斜。由于同样的原因，她的腮帮儿稍稍凹去，这样一来，又间接地使她略略噘起的嘴显得十分丰满。特别打动他的是她的那双睛，那是一对细长的(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心目中是这样的)、充满魅力的吉尔吉斯人的睛，颜像远的山峦那样，呈灰蓝或蓝灰，有时只要斜睨一——而不是存心看人——就一下像罩上一层暮那样，变得灰暗朦胧，令人销魂。这就是克拉芙吉亚的睛，它们看起汉斯来是那么咄咄人，而靠近边时目光又是那么森，无论就睛的位置、光泽和表情来看，和普里比斯拉夫·希佩的是多么酷肖！用“酷肖”这个词儿，其实一也不确切，他们的睛简直一模一样。还有她上半分脸儿的阔狭，扁塌塌的鼻，甚至白里透红的肤，腮帮儿健康的泽(在肖夏太太的上，这健康不过是一假象，山上的病人都是这样；这无非是室外空气疗法的表面成绩而已)，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和普里比斯拉夫一般无二。以前，汉斯同他在校园里而过时，普里比斯拉夫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瞧他的。

他想起了约阿希姆——这个始终站在他一边的善良、正直的约阿希姆。这几月来，他的神忧郁的光芒，过去他从来不耸肩膀，现在却时时不屑地作这副姿态。目前，约阿希姆袋里常带着那只“蓝瓶”斯特尔夫人总称这痰瓶为“蓝的亨利希”一看到那张绷的脸，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心就冷了半截…就是这个耿直的约阿希姆，曾苦苦要求顾问大夫贝斯让他院，到平地或平原上——这是山上病人对外面健康的大千世界的称呼，语气中显然带有稍稍轻蔑的成分——去他那久已渴望的事业。为了迅速达到他的目的和节约时间(这儿山上人对时间浪费得那么厉害)，他一心一意地疗养，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