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我的手艺来，我也觉得学徒三年的光并没白费了。凡是一门手艺，都得随时改良，方法是死的，运用可是活的。三十年前的瓦匠，讲究会磨砖对，作细工儿活；现在，他得会用洋灰和包镶人造石什么的。三十年前的木匠，讲究会雕刻木，现在得会造洋式木。我们这行也如此，不过比别的行业更活动。我们这行讲究看见什么就能糊什么。比方说，人家落了丧事，教我们糊一桌全席，我们就能糊鸭鱼来。赶上人家死了未阁的姑娘，教我们糊一全份嫁妆，不是四十八抬，还是三十二抬，我们便能由粉罐油瓶一直糊到衣橱穿衣镜。睛一看，手就能模仿下来，这是我们的本事。我们的本事不大，可是得有聪明，一个心窟窿的人绝不会成个好裱糊匠。

刚二十多岁，我就成为亲友中的重要人了。不因为我有钱与分，而是因为我办事细心，不辞劳苦。自从了师，我每天在街的茶馆里等着同行的来约请帮忙。我成了街面上的人，年轻，利落，懂得场面。有人来约，我便去作活；没人来约，我也闲不住：亲友家许许多多的事都托咐我给办，我甚至于刚结过婚便给别人家作媒了。

再拿件实事来证明这个吧：在我学成师以后，我和别的耍手艺的一样，为表明自己是凭本事挣钱的人，第一我先买了烟袋，只要一闲着便捻上一袋吧唧着，仿佛很有分，慢慢的，我又学了喝酒，时常两盅猫咂着嘴儿抿几。嗜好就怕开了，会了一样就不难学第二样，反正都是个玩艺吧咧。这可也就了病。我烟酒，原本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大家伙儿都差不多是这样。可是，我一来二去的学会了吃大烟。那个年月，鸦片烟不犯私，非常的便宜；我先是着玩，后来可就上了瘾。不久，我便觉手来了，作事也不似先前那么上劲了。我并没等谁劝告我，不但戒了大烟，而且把旱烟袋也撅了，从此烟酒不动！我了“理门”理门，烟酒都不准动；一旦破戒，必走背运。所以我不但戒了嗜好，而且了理门；背运在那儿等着我，我怎肯再犯戒呢？这心与气，如今想起来，还是由学徒得来的。多大的苦我都能忍受。初一戒烟戒酒，看着别人，别人饮，多么难过呢！心里真象有一千条小虫爬挠那么的难过。但是我不能破戒，怕走背运。其实背运不背运的，都是日后的事，前的罪过可是不好受呀！，只有才能成功，怕走背运还在其次。我居然过来了，因为我学过徒，受过排练呀！

之的招待，并且细心听着师傅怎样论活讨价钱。不把饭整吞下去怎办呢？这排练教我遇到什么苦都能，外带着还是和气。读书的人，据我这人看，永远不会懂得这个。现在的洋学堂里开运动会，学生跑上两个圈就仿佛有了汗功劳一般，喝！又是搀着，又是抱着，往大上拍火酒，还闹脾气，还坐汽车！这样的公哥儿哪懂得什么叫作规矩，哪叫排练呢？话往回来说，我所受的苦给我打下了作事任劳任怨的底，我永远不肯闲着，作起活来永不晓得闹脾气，耍别扭，我能和大兵们一样受苦，而大兵们不能象我这么和气。

这样，我们作活，一边工作也一边游戏，仿佛是。我们的成败全仗着怎么把各的纸调动的合适，这是耍心路的事儿。以我自己说，我有小聪明。在学徒时候所挨的打，很少是为学不上活来，而多半是因为我有聪明而好调不听话。我的聪明也许一也显不来，假若我是去学打铁，或是拉大锯——老那么打，老那么拉，一变动没有。幸而我学了裱糊匠，把基本的技能学会了以后，我便开始自样，怎么灵巧真我怎么作。有时候我白费了许多工夫与材料，而作不我所想到的东西，可是这更教我加的去揣摸，去调动，非把它作成下可。这个，真是个好习惯。有聪明，而且知用聪明，我必须谢这三年的学徒，在这三年养成了我会用自己的聪明的习惯。诚然，我一辈没作过大事，但是无论什么事，只要是平常人能作的，我一瞧就能明白个五六成。我会砌墙，栽树，修理钟表，看货的真假，合婚择日，知五行八作的行话上诀窍…这些，我都没学过，只凭我的去看，我的手去试验；我有勤苦耐劳与多看多学的习惯；这个习惯是在冥衣铺学徒三年养成的。到如今我才明白过来——我已是快饿死的人了！——假若我多读上几年书，只抱着书本死啃，象那些秀才与学堂毕业的人们那样，我也许一辈就糊糊涂涂的下去，而什么也不晓得呢！裱糊的手艺没有给我带来官职和财产，可是它让我活的很有趣；穷，但是有趣，有人味儿。

再说呢，作烧活吧，作白活吧，这工作老与人们的喜事

给别人帮忙就等于消遣。我需要一些消遣。为什么呢？前面我已说过：我们这行有两活，烧活和白活。作烧活是有趣而净的，白活可就不然了。糊棚自然得先把旧纸撕下来，这可真够受的，没作过的人万也想不到棚上会能有那么多尘土，而且是日积月累攒下来的，比什么土都，细，钻鼻，撕完三间屋的棚，我们就都成了土鬼。及至扎好了秫秸，糊新纸的时候，新银纸的面是又臭又挂鼻。尘土与纸面就能教人得痨病——现在叫作肺病。我不喜这活儿。可是，在街上等工作，有人来约就不能拒绝，有什么活得什么活。应下这活儿，我差不多老在下边裁纸递纸抹浆糊，为的是可以不必上“手”而且可以低着活儿，少吃土。就是这样，我也得一灰，我的鼻也得象烟筒。作完这么几天活，我愿意作别的，变换变换。那么，有亲友托我办什么，我是很乐意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