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这么一提，使定大爷有惊异。他用翡翠扳指蹭了蹭上嘴上的黑而的细——他每隔三天刮一次脸。关于较比重大的国事、天下事，他以为只有他自己才去议论。是呀，事实是这样：他的亲友之中有不少贵人，即使他不去打听，一些要消息也会送到他的耳边来。对这些消息，他兴呢，就想一想；不兴呢，就由左耳来，右耳去。他想一想呢，是关心国家大事；不去想呢，是沉得住气，不见神见鬼。不怎么说吧，二哥，一个小小的旗兵，不该随便谈论国事。对于各闹教案，他久有所闻，但没有特别注意，因为闹事的地方离北京相当的远。当亲友中作大官的和他讨论这些事件的时候，在情上，他和那些满族大员们一样，都很讨厌那些洋人；在理智上，他虽不明说，可是暗中同意那些富贵双全的老爷们的意见：忍气，可以不伤财。是的，洋人不过是要便宜，给他们就是了，很简单。至于义和团，谁知他们会闹什么饥荒来呢？他必须把二哥回去：“听

这一会儿，二哥成为定大爷的新宝贝。是呀，二哥长得面，能说会，既是旗人，又不完全象个旗人——至少是不象家那样的旗人。哼，那个家，无论冬夏，老穿着护着脚面的长袍，走路没有一声音，象个两条的大猫似的！

么样儿都不知！”二哥是不怕困难的人，可是听见叫他去办学堂，真有慌了。

“啊！我知你要说什么！我五年前就想辞了他！可是，他走了，我怎么办呢？怎见得找个新人来，买只小兔，不赚三匹骆驼的钱呢？”

“那，他不过是个老山东儿！”

二哥要笑，可是没笑来；他也不怎么觉得一阵难过。他赶把话拉回来：“那，那什么，定大爷，您看王掌柜的事儿怎么办呢？”

定大爷楞了一会儿：这小伙，教训我呢，不能受！可是，他忍住了气；这小伙是新宝贝呀，不该随便就扔掉。“光恨可有什么用呢？啊？咱们得自己先要啊！”说到这里，定大爷觉得自己就是最要的人：他不鸦片，晓得有个林则徐；他还没作官，所以很清廉；他虽钱，但的是祖辈留下来的，大爷兴把钱都打了飘儿玩，谁也不着…“定大爷，您也听说了吧，四外闹义和团哪！”

“那，为什么不辞掉他呢？”这句话已到边，二哥可没敢说来，省得定大爷又笑一阵。

二哥这会儿很为难，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嗯，反正定大爷不是他的佐领，得罪了也没太大的关系。实话实说吧：“定大爷！不他是老山东儿，还是老山西儿，他是咱们的人，不该受洋人的欺侮！您，您不恨欺压我们的洋人吗？”说罢，二哥心里痛快了一些，可也知恐怕这是沙锅砸蒜，一锤的买卖，不把他轰去就是好事。

这句话伤了二哥的心。他低下去，半天没说话来。“怎么啦？怎么啦？”定大爷相当急切地问。在他家里，他是个小皇帝。可也正因如此，他有时候觉得寂寞、孤独。他很愿意关心国计民生，以备将来时机一到，大展经纶，象了茅庐的诸葛亮似的。可是，自幼儿生惯养，没离开过院与园，他总以为老米白面，鸭鱼，都来自厨房；鲜白藕与酸梅汤什么的都是冰箱里产来的。他接不到普通人所遇到的困难与问题。他有苦闷，觉得孤独。是呀，在家里，一呼百诺；去探望亲友，还是众星捧月；看见的老是那一些人，听到的老是那一奉承的话。他渴望见到一些新面孔，几个真朋友。因此，他很容易把初次见面的人当作宝贝，希望由此而找到些人与人之间的新关系，增加一些人生的新知识。是的，新来上工的把式或金鱼把式，总是他的新宝贝。有那么三四天，他从早到晚跟着他们学或养鱼。可是，他们也和那个家一样，对他总是那么有礼貌，使他到难过，到冷淡。新鲜劲儿一过去，他就不再亲自参加和养鱼，而把式与鱼把式也就默默地作着，对他连看也不多看一，好象不同的两只鸟儿相遇，谁也不理谁。

定大爷又哈哈地笑了一阵。平日他所接到的人，没有象二哥这么说话的。不他说什么，即使是叫他们去挖祖坟，他们也嗻嗻是是地答应着。他们知，过一会儿他就忘说过什么，他们也就无须去挖坟了。二哥虽然很明，可到底和定大爷这样的人不大来往，所以没能沉住了气。定大爷觉得二哥的说话法儿颇为新颖，就仿佛偶然吃一窝窝也怪有个意思儿似的。“我看你可靠！可靠的人办什么也行！啊？我找了不是一天啦，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可靠的！你就看我那个家吧，啊？我叫他去买一只小兔儿，他会赚一匹骆驼的钱！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