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这生活我过得够了，”觉慧又接下去说。他愈往下说，愈激动，脸都挣红了：“大哥为什么要常常长吁短叹？不是因为过不了这绅士的生活：受不了这绅士家中间的闲气吗？这是你们都晓得的…我们这个大家，还不曾到五世同堂，不过四代人，就成了这个样。明明是一家人，然而没有一天不在明争暗斗。其实不过是争家产！…”他说到这里气得更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了他的咽，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却说不来。事实上使他动气的，并不是他的哥哥。还有一个另外的原因。这就是那张带着顺受表情的少女的面庞。他觉得他同她本来是可以接近的。可是不幸在他们中间立了一堵无形的墙，就是这个绅士的家，它使他不能够得到他所要的东西，所以他更恨它。

觉民望着弟弟的发红的脸和两只光芒四的睛。他走过去握着弟弟的手，又拍拍弟弟的肩膀，动地说：“我不该跟你开玩笑。你是对的。你的痛苦也就是我的痛苦。…我们弟兄两个永远在一起。…”他还不知觉慧的脑里另有一张少女的面庞。

“不会有的，这样的事情不到，”他自语。

“说不定就是‘黑狗’，‘黑狗’也是英雄！”觉民带笑地说。琴也笑了。

“这是什么意思？”觉民半惊讶半玩笑地问“你将来不也是绅士吗？”

“假使真有了这样的事情呢？”他又这样地问自己。于是他想象着会有的那的后果，他的勇气上消失了。他又笑着说：“真是梦想！真是梦想！”

琴也抬起望觉慧，嘲笑地回答觉民：“你难不晓得他是一位英雄？”

“那当然不成问题！”他自己决断地回答。这时候他真正觉得她是在琴的环境里面了，于是在他与她之间一切都成了很自然，很合理的了。

但这梦想也是值得人留恋的，他好像不愿意立刻就把它完全抛弃。他又怀着希望地发一个疑问：“假使她在琴那样的环境呢？”

也是一张丽的面庞。可是它的表情就不同了：反抗的、烈的、而且是刚毅的、对一切都不能忍受似的。这两张脸代表着两生活，指示了两命运。他把它们比较了一番，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他更同情前一张脸，更喜前一张脸。虽然他在后一张脸上看见了更多的幸福和光明。

“你看，三弟又在发疯了！”房里，觉民正站在写字台旁边，跟坐在写字台前面藤椅上的琴谈话，听见觉慧的声音，便抬望了他一，然后笑着对琴说。

琴也站起来，激动地说：“三表弟，我也不该笑你，我也要同你们永远在一起。我更应该奋斗，我的境比你们的更困难。”

觉民起初不过是跟弟弟开玩笑，这时看见觉慧真正动了气，想找话安他，但是一时找不一句适当的话来。琴在旁边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过了一些时候，他又笑起来，他在笑他自己，他说：“怎么会有这样的痴想！…这简直说不上，不过是好玩罢了。”于是那个带着顺受表情的少女的面庞便渐渐地消去，另一个反抗的、烈的少女的脸又在他的前现来。但是这面庞不久也消去了。

这时候前一张面庞在他的里显得更大了，顺受的、哀求的表情显得更动人。他想安她，给她一东西。可是他想不他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他无意间想到了她的命运。他明白她的命运在她世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许多跟她同类的少女都有了这同样的命运，她一个人当然不能是例外。想到这里，他对于命运的安排到了不平。他想反抗它，改变它。忽然他的脑里浮现了一个奇怪的思想。但是过了一些时候他又哑然失笑了。

“是的！是的！”觉慧愤恨地答。“我们的祖父是绅士，我们的父亲是绅士，所以我们也应该是绅士吗？”他闭了，似乎等着哥哥的回答。

觉慧被他们笑得有发恼了，动气地答了一句：“无论如何，‘黑狗’总比李医生好，李医生不过是一位绅士。”

觉慧听见哥哥的这些话，他的怒气上消失了，他只是默默地着。

“匈未灭，何以家为？”这一句陈腐的话，虽然平时他并不喜，但这时候他却觉得它是解决这一切问题的妙法了！所以他用慷慨激昂的调把它声叫来。这所谓“匈”并不是指外国人。他的意思更不是拿起真刀真枪到战场上去杀外国人。他不过觉得一个“男儿”应该抛弃家到外面去，一个人去创造一番不寻常的事业。至于这事业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只有一不太清楚的概念。这样嚷着他就走了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