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姨太，你去把他大哥，还有克明，给我一起喊来！”祖父停止了咳嗽，又说。

“你还要辩！我说你，你居然不听！…从今天起我不准你再去闹事。…陈姨太，你去把他大哥喊来，”祖父颤巍巍地说着，又大声咳嗽，一面着气，吐了几痰在地上。

觉慧把祖父的瘦长的注意地看了好几，忽然一个奇怪的思想来到他的脑里：他觉得躺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的祖父，他只是整整一代人的一个代表。他知他们祖孙两代永远不能够互相了解的，但是他奇怪在这个瘦长的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会使他们在一谈话不像祖父和孙儿，而像两个敌人。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似乎有许多东西沉重地压在他的年轻的肩上。他抖动着，想对一切表示反抗。然而陈姨太来了。那张颧骨、嘴薄、眉漆黑的粉脸在他的前晃了一下。她带来一刺鼻的香风。接着他的大哥也来了。他们弟兄换了一瞥不愉

“你到哪儿去了？先前喊你好久都找不到你！”气很严厉，祖父已经坐起来了。

“老三，你回来，我有话问你。”

陈姨太答应一声走去了，剩下他面对面地站在祖父的面前。

祖父不再说什么，似乎气也平了一，他的老年的模糊的光无目的地向四移动，后来他把睛闭上了。

“并不是我们闹事，我们本来在学堂里好好地读书，我们这回的运动也不过是自卫的运动。我们无缘无故地挨了打，当然不肯随便了结…”觉慧忍住气和平地分辩。

祖父冷笑了一声，威严的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然后说：“你不要扯谎，我都晓得了。他们都对我说了，这几天学生跟军人闹事，你也混在里胡闹。…学堂里不上课，你天天不在家，到什么学生联合会去开会。…刚才陈姨太告诉我，说有人看见你在街上散什么传单。…本来学生就太嚣张了，太胡闹了，今天要检查日货，明天又捉商人游街，简直目无法纪。你为什么也跟着他们胡闹？…听说外面的风声很不好，当局对于学生将有大不利的举动。像你这样在外胡闹，看把你这条小命闹掉！”祖父骂了几句，又停顿一下，或者咳几声嗽。觉慧答应着，他想分辩几句，但是他刚刚开，又被祖父抢着接下去说了。祖父说到最后，终于发了一阵咳嗽。陈姨太带着一脂粉香，扭扭地从隔房里跑过来，站在旁边给祖父捶背。

祖父慢慢地止住了咳嗽，看见他还站在面前，便又动气地说：“你们学生整天不读书，只闹事。现在的学堂真坏极了，只制造来一些捣人。我原说不要你们学堂的，现在的弟一学堂就学坏了。你看，你五爸没有过洋学堂，他书也读得不错，字也比你们写得好。他一天就在家读书作文，诗作对，哪儿像你这样整天就在外胡闹！你再像这样闹下去，我看你会把你这条小命闹掉的！”

这句问话把他窘住了。他知他不能告诉祖父说他从学生联合会回来，但是他临时编造不一句答话。祖父的严厉的光在他的脸上。他红着脸，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一句：“我去看一个同学去了。”

“三少爷，你看你把你爷爷气成这个样。请你少说几句，好让他将息一会儿！”陈姨太板起粉脸对觉慧说。觉慧知她的话里有刺，但是在祖父面前，他不好发作，便掉开脸不说话，暗暗地用力咬自己的嘴。

他刚走到门，又听见了祖父的声音：

起话来，总是尖声尖气，扭扭。她是在祖母去世以后买来服侍祖父的。祖父好像很喜她，同她在一起过了将近十年。她还生过一个六叔，但是六叔只活到五岁就生病死了。他想起祖父着赏玩书画的心情同这个姨太太在一起生活的事，不觉哑然失笑了。

“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罢，”他想着，觉得更不了解祖父了。他越研究，越不了解，在他的里祖父简直成了一个谜，一个解不透的谜。…

祖父忽然睁开了睛，看了他一下，惊讶的光，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挥着手叫他去。他很奇怪，为什么祖父把他唤来，让他站了许久，并不对他说一句话，便叫他去。他正要开问，忽然注意到祖父的脸上现了不兴的神气，他明白多嘴反会招骂，于是静悄悄地向外面走去。

他应了一声，便转走到祖父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