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里面，张升来招呼了他们。他们走到张太太的窗下先唤了一声“姑妈”张太太在里面答应了。他们走堂屋的时候，张太太正从房里迎来。他们

张家显得很冷静，空空的大厅上燃了一盏煤油挂灯。

觉慧几弟兄都走到大厅上去，在那里看得更清楚些。觉英、觉群和觉世也买了些“滴滴金”、“地老鼠”和“神书带箭”来燃放。

在老太爷的房里安放了牌桌。这一桌是老太爷、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四个人（周氏已经解下她的素裙，张氏和王氏也解下了她们的大红裙）。打扮得枝招展的陈姨太刚刚脱下了粉红裙坐在老太爷旁边替老太爷看牌，其余各人边都立着女佣或婢女，准备随时装烟倒茶。在觉新的房里也摆好了牌桌，这一桌是瑞珏、淑英、淑华和五太太沈氏。嫂嫂的瑞珏想让觉民坐下来，可是觉民推说有事情，一定不肯打牌，只站在瑞珏后面，看她和了一副牌就走去了。

这一所并不十分大的公馆里分住了三家人家，有三个不同的姓。三家的主人中间有两个寡妇，只有两三个成年的男丁。虽然是三家人同住在一个院里，也没有闹的气象，日过得很清闲，甚至在除夕，也比平时闹不了多少。

炮放完，堂屋里的人都散去了。只听见一片“提轿”的声音。觉新和他的三个叔父都坐轿去拜客“辞岁”觉慧还站在大厅上看觉英们燃放小炮。

大门，门檐下的灯笼依旧发朦胧的红光，在寒冷的空气中抖着。大门内那个看门的李老，坐在那把经过了无数年代的太师椅上面，跟一个坐在对面长板凳上的轿夫谈话，看见他们来，便恭敬地起立，等他们跨过门槛以后，才坐下去。

觉民并不回到自己的房里，却往大厅外面走去。他正看见觉慧在天井里替弟弟们燃放“神书带箭”他听见一声响，一个发光的东西直往天上冲，冲过了屋在半空中不见了。觉群和觉世拉住觉慧还要他再放，却被觉民阻止了。觉民走到觉慧跟前，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们到姑妈家去。”觉慧，不说什么，就跟着觉民走去了，并不觉世在后面大声叫唤。

在这个公馆里张家算是最清静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没有男丁，全家就只有母女两人。琴有一个住在尼姑庵里不常回家的祖母。此外，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佣，都是在这个家里了十年以上的“老家人”

个公馆的围墙外面，在广大的世界中又怎样呢，年轻的事情了。

就在这个时候，觉民弟兄在街上大步走着。他们踏过鞭炮的余烬，走过清静的和闹的街市，走过那些门前燃着一对大得无比的蜡烛的杂货店，终于走到了张家。在路上他们想到了许多快乐的事情，但是他们却不曾想到这个叫升的人。

这个升在他们家里了十年的仆人，后来染上鸦片烟瘾，偷了老太爷的字画拿去卖，被发觉了，送到警察局里关了一些时候才放来。他从此四狼，靠讨饭过活。每逢年节照例要到旧主人家讨几文赏钱。他因为穿得褴褛不敢走公馆，只好躲在大门外，等着一个从前同过事的仆人来，便央告他去禀报一声。他的要求并不大，不过是几角钱，而且是在主人们兴的时候。所以他总是达到了他的目的。久而久之，这便成为旧例了。这次他也得到了他的赏钱。然而跟往常一样，他还躲在石狮旁边，抚着冷冰冰的、但是并不拒绝他的手的石狮，一面在想象这个时候公馆里的情景。他望着走来的两个黑影，认得这两位少爷，尤其是三少爷曾经躺在他的床上烟灯旁边听过他讲故事。他到亲切，他想走去拉住他们讲话。但是他看见自己衣服破烂到这个样，他的心上冷了。他依旧躲在角落里，甚至蹲下来，缩成了一团，唯恐他们看见他。等到他们去远了，他才立起来追去看他们的背影。他的睛渐渐地模糊了，他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影。他痴痴地立在街心，让寒风无情地打击他的只穿一件破夹衫的瘦弱的。他了的睛，便走了。他回过，最后一次看了看石狮。他走了，他无力地慢慢地走了，一只手着旧主人的赏钱，另一只手住自己的膛。

“放儿！”文德走下堂屋前面的石阶，声音响亮地叫，外面有人应了一声。于是中门外天井里现了火光，许多火直往空中冒、金光灿烂的，一落了下去，另一又接着冒起来，而且比前一升得更。在那个黑暗的天井里上现了许多株火树，开了无数朵银。一筒炮燃完了，又有人去燃第二筒炮的引线。这样接连地燃放了八九筒，这些炮是张太太送来的。老太爷也来了，端了一把椅坐在堂屋门看，儿媳妇们立在他的旁边。他一面看一面对他们批评这些炮的好坏。

他们跨了铁包的门槛，在右面那个石狮的旁边，看见了一张黑瘦的脸。暗淡的灯光使他们看不清楚旧仆升的面孔，他们并不理他，就大步往街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