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夫抬起轿走了，弁跟在轿后面，他向克明这面投了一瞥憎恨的光，同时还气愤地骂：“一两个人来住，你们倒不舒服。等一会儿老给你们喊一连人来，看你们又怎样！老是不好惹的。”于是他跟着轿走二门不见了。

“我看，三哥的话也有理，无论如何此风不可长，”克安摸了一下他的八字胡沉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能忘记‘明哲保’的古训啊。还是见机行事的好。”

的时候，那个弁就预备动手，却被女人发言止住了。女人不动一气，依旧带着笑容，她的轻佻的光一直在克明的脸上盘旋，好像在戏他那张还留着青痕迹的清瘦而端正的脸。她时而把手指放在边，在注意听他讲话的样，或者对他微笑。这些动作对克明虽然没有一影响（他好像没有看见一样），但是在他背后的三十三岁的克定却对她发生了兴趣。他甚至很仔细地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丰腴的圆圆的脸，弯弯的眉，媚人的动的睛，不大不小的嘴，这些都是他的妻所没有的，尤其可的是她那亭亭玉立的材，比他妻沈氏的短胖的好看多了。她在微笑或者在用睛瞟人的时候，似乎有一使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她的光忽然落在克定的鼻略的白皙的长脸上，克定不自觉地红了脸。她慢慢地把光移开，微微地一笑。这时克明的话说完了。他气恼地站在那里。

克定和克安两人走里面去，一路上还在谈论连长太太的事情。觉英、觉群、觉世也跟着去了。觉民和觉慧也慢慢地往里面走。他们刚走去，又发见在堂屋里以克定为中心聚集了一些女眷。自然克安也在场。他们知这些人在那里说些什么，便也慢慢地走过去，果然克定重复地说着刚才他在大厅上说过的一番话。他们觉得没有意思，正要走开，恰好觉新在这时候回来了。于是克定又把这件事情告诉觉新，并且说克明的置未免之过急。乎意料之外，觉新却回答，不要，他有应付的办法。原来他有一个中学同学，在新城的张军长那里秘书。今天他在商业场里遇见了那个同学，同学向他说起新城的军队要驻扎民房的事，答应回到司令以后送一张告示过来。然而众人还不放心，要觉新上写信去索取。觉新连忙到房里去把信写好，叫袁成送去。但是这也还不能使众人安心。众人还是心上心下的，害怕送信的袁成还没有回来，一连兵就开来了。而且那一连兵是为了复仇而来的，事后虽然拿到张军长的告示也没有用了。众人愈想愈害怕，大家都暗暗地抱怨克明不该把那个女人赶走。袁成去了好久还没有回来，公馆里的人更急得不得了。果然不久，就有一个背枪的兵来到公馆门，不客气地在“人寿年丰”的木对联上贴了一张白纸条，写着“×师×旅×团×营×连×排驻此”的字样。听见这个消息，不说克安、克定等人吓得没办法，连克明也有张。幸好那一排兵还没有赶到，袁成就把告示拿回来了，大家才放了心。克安和克定亲自去扯去木对联上的纸条，又把告示贴在大门，告示上面写的是：“军长张令：此系民房，禁止驻兵。”

克安从里面走来，克定便对他诉说克明如何置得不妥当，得罪了连长太太。“如果那一连兵真的在这儿驻扎，公馆里一定会得非常之糟。究竟只有一个女人同一个弁住在这儿并不妨事，而且正可以拿她护符，免得军队来驻扎。现在倒是自己把好机会放过了。”克定说着，对这件事情表示十分惋惜。

“为什么这是可耻的呢？爹不是还有陈姨太吗？难要我跟这个大嘴的矮胖过一辈吗？”他想，便侧过脸厌恶地看了沈氏一，沈氏正发很轻微的鼾声。“不要，爹不会骂我的，”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满意地微笑了。

“你说够了？”她戏似地偏了问，丝毫不动气。克明瞪着睛，半晌说不话。

弁本来不愿意走，很想发作一番，然而他的女主人阻止了他。他只好跟着她走去，心里很不痛快。

女人忽然下了决心，对弁说：“好，我们就走，免得在这儿惹人家讨厌。这儿不迎我们，总有人家迎。”她说了便往门外走，脚步下得很慢，微微摆动，好像故意动人怜的样。克明们连忙给她让了路。

于是大家的心情宽松了，这一天很平静地过去了。晚上众人很早就睡了，而且睡得十分安稳。只有克定一个人睡不着，他在回想白天的事情。他虽然睡在妻沈氏的旁边、可是他的前闪耀着那双媚人的睛。他总是把它们挥不去，它们永远现在他的前，而且逐渐扩大，整个动人的面貌都显来了。这张脸突然现在他的里，的确是一个新的发见，在以前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丽的脸和这样媚人的微笑。事实上正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所以这张脸给了他一个很的印象，而且在他的里变成不可抗拒的了。他忽然想起这是可耻的，他不应该想那女人，实际上他却不能不想她。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克明听见了弁的骂声，心里很不兴，同时又想不到对付一连兵的办法，便闷闷不乐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