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咳，有时又不咳，不过晚上咳的时候多。近来好了一，只是常常痛。”

梅的光变得非常温和了，一对汪汪的睛充满激地望着瑞珏。她把瑞珏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拿下来，地握着它们，她的偎着瑞珏的。过了片刻她才吐下面的一句话：“大表嫂，我真不知要怎样谢你才好。”过后她便埋下只顾抚瑞珏的一双丰满的手。

最后瑞珏站起来说：“我们应该去了。”便走到桌前面，打开镜匣，对镜理了发鬓，傅了一粉，又把梅拉到桌面前，把她的发梳理了一下，也给她淡淡傅了一白粉。然后两个人手牵手地走去了。

“从前吃过一些药，病好了一，但是也不大见效。现在每天吞药。我母亲说这不是什么大病，不要，吃一补药，一面在家里好好将息就可以了，”梅解释，她的声音显得特别动人怜。

梅接连地咳了几声嗽。瑞珏看见梅微微地气，关心地望着她，还带着焦虑的表情问：“你常常咳嗽吗？”

所谓‘薄命女儿’的话，我便是一个。在我家里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我母亲只顾想她自己的事。弟弟又小。我的苦楚谁知？…有时我心里实在难受，便一个人躲在房里哭，或者倒在床上用铺盖蒙住哭，害怕人听见哭声。…大表嫂，你不要笑我哭。只有这几年我才哭的。自从我母亲跟他继母闹翻以后，我就常常哭。后来我们离开省城的时候，我也哭过好几次。这都是我命中注定了的。我现在想，倘若他母亲不死，也许不会有这事情，因为他母亲很喜我，而且她们究竟是同胞姊妹，比堂姊妹亲些，情也好些。…大表嫂，你想，我的痛苦，又向哪个倾诉？没有一个愿意听我诉苦的人。我的泪只有往肚里吞。…”她停了片刻，用手帕掩住嘴咳了两声嗽。“后来我嫁了。我自己并不愿意。然而我也不能够作主。在赵家一年的生活真是痛苦极了，我至今还不明白当时是怎样过去的。那时候我真是有泪不敢哭。我若是在赵家多住一两年，恐怕现在也见不到你了。…哭，倒是痛快的事。别的事情人家不许我，只有哭是我自己的事。…然而近来，我的泪却少得多了。也许我的睛快要枯了。杜诗说：‘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然而要不使我的枯，我的心又怎么能安放呢？…近来虽然泪少了，可是心却常常酸痛，好像泪都在心里似的。大表嫂，你不要为我悲伤，我是值不得你怜惜的。…我本来决定不再见他一面。然而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我牵引到他的边，同时又有什么东西把我从他的边推开。我明知我今生没有希望了，然而这几天我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似的。你不要责备我。…现在我决定走了。请你把这一切当作一个噩梦。不要把我当没有心肝的人。…”她说这些话时并没有泪，只是带着凄凉的微笑。她不再哭了，可是在心里她却着血的泪。

这番话里漾着一个不幸的生存的悲哀，诉说着一段凄哀的故事，它们一字一字、沉重地压着瑞珏的温柔的女的心。瑞珏注意地听了这些话。她连一个字一个音也不肯遗漏。她也不哭了。她抬起来，静静地望着梅的一张带着凄凉的微笑的脸。她自己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上面的薄粉被泪了一，但是并不妨害它的丽。她等到梅住了，便默默地对着梅把摇了几摇，活像一个女孩的顽，她的脸颊上渐渐现了笑窝，她微笑了。这是凄凉的微笑，动的微笑。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悲哀。她把两只手压在梅的肩上，用亲切的、清脆的声音说：“梅表妹，我不知你这样苦。我不该引你讲起这些话。我太自私了。你的境比我的苦得太多。你以后一定要常常到这儿来。梅表妹，我真是喜你。我恨不得把心也给你。这是实在的话。我只有一个，可怜她已经死了。你比我大一岁，你如果不嫌弃，就认我你的妹妹罢。你说没有人安你，让我来安你。只要你过得好，我心里也兴。你以后要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你答应我你要常常来，这才是你不讨厌我、而且原谅了我。…”

瑞珏激动得厉害，一烈的怜的情抓住了她，她贪婪地望着梅的脸，同时地住梅的手。两个人心里的觉，自己都不能够明白地形容来。她们埋着低声谈了一阵话。

“你在吃药吗？我看这病应该早些医治，要医断才好，”瑞珏十分关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