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以后，觉民和觉慧在觉新夫妇的房里闲谈了一阵。觉民提议上街去散步，觉慧同意了。在路上他们谈着现在和将来，两个人都很兴奋，这半年来他们从没有谈过这么多的话。

天暗，空中堆着好几片黑云。傍晚的空气很凉。清静的街巷中只有寥寥的几个行人，倒是几家公馆的门前聚了一些轿夫和仆人在闲谈。

“不错，是他写的，”觉民说。但是他忽然换了惊疑的语调自问：“那么为什么会贴在这儿呢？”

“省城里金陵家当然不止我们一家。…不过你注意到这些字是哪个写的？”

说这样的话来伤害觉民的心，他不过随便发他的怨气。他觉得在他跟哥哥的中间隔着一个淋淋的尸。

他们走过了两三条街，在街一所公馆门前砖墙上左右两边各挂了一块长方形木牌，黄底绿字，都是正楷。一边是“克明大律师事务所”另一边是“陈克家大律师事务所”“我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觉民说。后来他们走了一个僻静的巷，巷曲折，脚下是鹅卵石铺的路，穿鞋的脚走起来相当吃力。两边是不十分的土墙，院里大的槐树把它们的枝叶伸到墙外。有一家墙内长了两株石榴树，可惜鲜艳的朵已经落尽，只剩下一些在都市里憔悴了的淡红的小石榴悬在绿叶丛生的树枝上。这一带是异常地清静，独院的小小的黑漆大门掩着，偶尔有一两个人。

“为什么鬼鬼祟祟的，看见我们就跑开了？”

“什么话？”

他们两个人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家独院的门前，用手轻轻地推门，推不动。他们静静地站着，想听一声音。里面似乎有脚步声，但是他们仔细听去却又听不见什么。两个人又抬起朝这两扇油漆崭新的大门看去，才注意到那张贴在门上的红纸条：“金陵寓”

觉民并不直接答复他，却念：

觉慧听见哥哥的问话到奇怪，但是他忽然领悟了，便带笑答：“不是五爸写的吗？是，一定是他写的，我认得来。”

“因为这就是他的家，”觉慧恍然大笑，他开始明白这一切了。

觉民抬起，一动，似乎要大声说话，但是上又闭了嘴。他埋下去，沉默了半晌，他再抬起来，差不多用祈求的声音说：“三弟，我刚才向你认了错。你还不能原谅我吗？你看我现在后悔了！我们以后还是像从前那样地互相扶持，迈起大步往前走吧。”

“五爸！他在这儿什么？”快的觉慧惊奇地低声说。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现在太迟了！我不愿意往前走了，”觉慧似乎被解除了武装，他的愤怒已经消失了，他绝望地说。“你居然说这样的话？难你为了鸣凤就放弃一切吗？这跟你平日的言行完全不符！”觉民责备。“不，不是这样，”觉慧连忙辩解说。但是他又住了，而且避开了觉民的探问的光。他慢慢地说：“不只是为了鸣凤。”过后他又愤激地说：“我对这生活本就厌倦了。”

“你还不说这话。你我都很年轻，都还不懂得生活，”觉民依旧关心地劝。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觉民吐了吐，便笑地拉着觉慧走了。

觉慧不作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很快，这表现来他的内心的斗争是怎样地激烈。他皱眉，然后微微地张开加重语气地自语：“我是青年。”他又愤愤地说：“我是青年！”过后他又怀疑似地慢声说：“我是青年？”又领悟似地说：“我是青年，”最后用决的声音说：“我是青年，不错，我是青年！”他一把抓住觉民的右手，注视着哥哥的脸。从这友的握手中，从这定的光中，觉民知了弟弟心里想说的话。他也翻过手来还答觉慧的握。他们现在又互相了解了。

“奇怪，金陵寓，不就是我们的家吗？”觉慧走巷，好奇地对觉民说。

“我们回去吧。天不好，恐怕会下雨，”觉慧说，他注意到天空的黑云渐渐地聚拢了。

“不要响，我们走过去看看、那是什么地方，”觉民提醒弟弟说。

“难我们看见的不已经够多吗？等着吧，最近的将来一定还有更可怕的把戏！我敢说！”觉慧的脸又因愤怒而涨红了。“你总是这样激烈！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办法？难你就不想到将来？奇怪你居然忘记你平日常说的那几句话！”

“嘘！不要响，”觉民急急地拉着弟弟的袖，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你看。”

从前面一家独院里闪来一个人影。这个人正向着他们走来，忽然抬起看见了他们，上掉转走回那家独院里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