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１９３２年４月

你不愿意死，你留恋生活，甚至在第四次的遗书里，字里行间也透来生命的呼声，就在那个时候你还不自觉地喊着：“我不愿意死！”但是你毕竟死了，了一个完全不必要的牺牲品而死了。你已经是过去的人了。

过我的哥哥，虽然我们这七八年来因为思想上的分歧和别的关系一天一天地离远了。就在这个时候我还是你的。可是你想不到这样的究竟给了我什么样的影响！它将使许多痛苦的回忆永远刻印在我的脑里。

从你的遗书里我知你是怎样地不愿意死，你是怎样地踌躇着。你三次写了遗书，你又三次毁了它。你是怎样地留恋着生活，留恋着你所的人啊！然而你终于写了第四次的遗书。从这个也可以知你的最后的一刹那一定是一场怎样可怕的生与死的搏斗。但是你终于死了。

我还记得三年前你到上海来看我。你回四川的那一天，我把你送到船上。那样小的房舱，那样的天气，把我和三个送行者赶上了岸。我们不曾说什么话，因为你早已是泪痕满面了。我跟你握了手说一声“路上保重”正要走上岸去，你却叫住了我。我问你什么事，你不答话，却走舱去打开箱。我以为你一定带了什么东西来要给某某人，却忘记当面了，现在要我代你送去。我正在怪你健忘。谁知你却拿一张唱片给我，一面泣地说：“你拿去唱。”我接到手看，原来是gracieFields唱的sonnyBoy。你知我喜听它，所以把唱片送给我。然而我知你也是同样喜听它的。在平日我一定很兴接受这张唱片，可是这时候，我却不愿意把它从你的手里夺去。然而我又一想，我已经好多次违抗过你的劝告了，这一次在分别的时候不愿意再不听你的话使你更加伤心。接过了唱片，我并不曾说一句话，我那时的心情是不能够用语言来表达的。我坐上了划，黄浦江上的风狼颠簸着我，我看着外滩一带的灯光，我记起了我是怎样地送别了那一个人，我的心开始痛着，我的不常哭泣的睛里下泪来。我当时何尝知这就是我们弟兄的最后一面！如今，唱片在我的书斋里孤寂地躺了三年以后已经成了“一·二八”的侵略战争的牺牲品，那一双曾经摸过它的手也早已变为料了。

然而我是不会死的。我要活下去。我要写，我要用我的这笔写尽我所要写的。这笔，你大前年在上海时买来送给我的这自来笔，我用它写了我的《灭亡》以外的那些小说。它会使我时时刻刻都记着你，而且它会使你复活起来，复活起来看我怎样踏过那一切骸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