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家》的念在我的脑里育了三年。后来得到一个机会我便写下了它的两章，以后又接着写下去。我刚写到“大哥的人”那一章（第六章），报告我大哥自杀的电报就意外地来了。这对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因此定了我的写作的决心，而且使我到我应尽的责任。

所以我要写一《家》来作为一代青年的呼吁。我要为过去那无数的无名的牺牲者“喊冤”！我要从恶的爪牙下救那些失掉了青的青年。这个工作虽是我所不能胜任的，但是我不愿意逃避我的责任。

是的，我要反抗这个命运。我的思想，我的工作都是从这一发的。

然而单说愤怒和留恋是不够的。我还要提说一样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信念。自然先有认识而后有信念。旧家是渐渐地沉落在灭亡的命运里面了。我看见它一天一天地往崩溃的路上走。这是必然的趋势，是被经济关系和社会环境决定了的。这便是我的信念（这个你一定了解，你自己似乎就有过这样的信念）。它使我更有勇气来宣告一个不合理的制度的死刑。我要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我的J#accuse（我控诉）。我不能忘记甚至在崩溃的途中它还会捕获更多的“”：牺牲品。

我当初刚起了写《家》的念，我曾把小说的结构略略思索了一下。最先浮现在我的脑里的就是那些我所熟悉的面庞，然后又接连地现了许多我所不能够忘记的事情，还有那些我在那里消磨了我的童年的地方。我并不要写我的家，我并不要把我所认识的人与我的小说里面。我更不愿意把小说作为报复的武来攻击私人。我所憎恨的并不是个人，而是制度。这也是你所知的。然而意外地那些人，那些地方，那些事情都争先恐后地要在我的笔下现了。其中最明显的便是我大哥的面庞。这和我的本意相违。我不能不因此而有所踌躇。有一次我在给我大哥的信里顺便提到了这件事，我说，我恐怕会把他写小说里面（也许是说我要为他写一小说，现在记不清楚了），我又说到那的顾虑和困难。他的回信的内容却乎我意料之外。他鼓舞我写这小说，他并且劝我不妨“以我家人为主人公”他还说：“实在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般家族的历史。我自从得到《新青年》等书报读过以后我就想写一这样的书。但是我写不来。现在你想写，我

这样的话你一定比别人更了解。你知它们是多么真实。只有最后的一句是应该更正的。我说没有一留恋，我希望我能够到这样。然而理智和情常常有不很近的距离。那些人，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经地刻在我的心上，任是怎样磨洗，也会留下一痕迹。我想忘掉他们，我觉得应该忘掉他们，事实上却又不能够。到现在我才知我不能说没有一留恋。也就是这留恋伴着那更大的愤怒，才鼓舞起我来写一旧家的历史，是的“一个正在崩溃中的封建大家的全悲离合的历史。”

我写《家》的动机也就在这里。我在一篇小说里曾经写过：“那十几年的生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梦魇！我读着线装书，坐在礼教的监牢里，看着许多人在那里面挣扎，受苦，没有青，没有幸福，永远不必要的牺牲品，最后终于得着灭亡的命运。还不说我自己所受到的痛苦！…那十几年里面我已经用泪埋葬了不少的尸首，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牺牲者，完全是被陈腐的封建德、传统观念和两三个人的一时的任杀死的。我离开旧家，就像摔掉一个可怕的影，我没有一留恋。…”

里是有一个琴存在的。的确，那个时候我有过这样的猜想。倘使这猜想近于事实，那么你竟然也像剑云那样，把这个新生的情埋葬在自己的心底了。但是你仍然不同，你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有机会，因为在以后不久你就由“母亲之命媒妁之言”跟另一位小结了婚。否则，那个“觉民”并不能够你的竞争者，而时间一久，你倒有机会向你的琴表白的。现在你的妻已经去世，你的第一个孩也成了十四岁的少年，我似乎不应该对你说这话。但是我一提笔给你写信说到关于《家》的事情，就不能不想到我们在一起所过的那些年代，当时的生活就若隐若现地在我的脑里浮动了。这回忆很使我痛苦，而且激起了我的愤怒。固然我不能够给你帮一忙。但是对你这些年来的不幸的遭遇，我却是充满了同情，同时我还要代你叫一声“不平之鸣”你不是一个像剑云那样的人，你却得着了剑云有的那样的命运。这是不公平的！我要反抗这不公平的命运！

然而得着这个不公平的命运的，你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了这个命运的牺牲者的，同时还有无数的人——我们所认识的，和那更多的我们所不认识的。这样地受摧残的尽是些可的、有为的、年轻的生命。我惜他们，为了他们，我也应当反抗这个不公平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