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环看见自己说了那许多话，却得到这样的一个回答，心里有气，便不再作声了，只顾放快脚步赌气似地往前面冲。他们走了一带回廊，觉新渐渐地知了她的心情，倒觉得自己有些不是了，便搭讪地赞了一句：“翠环，看不你倒这样维护你二小。”过后他又说：“你服侍二小，你也该多多地劝她把心放开一。”“是，”翠环简短地答。但是她上又觉得跟大少爷赌气是不合理的，便换过语调接下去说：“大少爷说得是。我也劝过二小。二小素来待人厚，她从不把我当成底下人看待。不过我多劝她也没有用。她近来常常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的，有时候还从梦里哭醒转来。只有大少爷，你同二少爷，琴小在的时候，二小才肯多笑几次。大少爷，你该晓得二小就只有靠你们给她帮忙。如果你们也没有法…”翠环愈往下说，声音里带的情的成份愈多，淑英的带着愁烦表情的面庞在她的前渐渐地扩大起来，使她看不见别的一切。淑英的命运，淑英的境，那个年轻女的苦乐祸福抓住了她的全思想。这关心的程度已超过“同情”这个字所能表示的了。她后来就仿佛在为争自己的幸福而挣扎，为摆脱自己的恶运而求救。所以在觉新的耳里听来，后面的两句话就跟绝望的哀号差不多。他忽然以为翠环在哭了，其实是他自己在心里哭。他不能够再往下听那些也许会更刺痛他的心的话，他就开来打断她的话。哀求似地唤了一声“翠环”等那个少女猝然咽住话回来看他时，他着心吩咐：“你不要往下说了。”过后他又辩解似地自语：“你们不了解我，你们大家都不了解我。”翠环听见这样的全然意外的话，连忙掉过来看他。她这匆匆一瞥，又是在黑暗里，当然看不他脸上的表情。她不知是否她的话犯了他。她有惶恐，她还想对他说一两句解释的话，但是他们已经走了园的内门，再走两三步就到觉新的窗下了。

他掀起门帘，一只脚跨门槛，便看见一团黑影俯在写字台上面。那个影听见脚步声吃惊地抬起掉过脸来，不觉惊喜地唤了一声“爹爹”这是他的海儿。孩正跪在凳上面，便立刻爬下来，跑去迎他。

觉新的脸上浮温和的微笑，先前那许多不愉快的思想一下全飞走了，仿佛他又把那古老的箱地锁住了似的。他怜地握着海臣的手，俯下亲切地问：“海儿，你还没有睡？”“爹爹，我在看书，”海臣亲密地而且认真地回答，他温顺地跟着觉新走到写字台前面，不住地仰起脸看觉新，睛里

翠环答应一声，便站住了。她迟疑地望了觉新两，忽然问：“大少爷还有话吩咐吗？”“没有了，这趟倒难为你，”觉新把略略一摇，温和地答。他离开了翠环，一个人往前面大步走去，走过他的窗下，了园的外门，再转过，然后了自己的房间。

“翠环，你回去吧，二小她们在等你。我用不着灯了。”觉新看见从自己房里透来的一片灯光带着纱窗帷的影映在前面一段石板地上，便叫翠环站住，打发她回到园里去。

还带一颤动，但比起先前的要定多了。她充满了信心地说下去：“陈家姑少爷不成，在外闹得不成话，好多人都晓得。我们老爷没有睛活生生地定了这门亲事，把二小的一辈轻轻易易地断送掉了。大少爷，你跟二小很要好，你能不能够想法？”“啊。”觉新一面跟随着灯光往前面走，一面注意地倾听翠环说话。这些话是他完全料想不到的，却把他大大地动了。这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古老的箱，现在让人把箱里的品一件一件地翻来。那是他的痛苦的回忆，那是他的过去的创伤。他默默地走着，他的脚步下得更沉重了。他似乎落了一个更沉的思索里。等到翠环的声音突然停止时，他才猛省似地叫这一个“啊”字。

“大少爷，你还不晓得我们太太的脾气，”翠环带着怨愤的气说“我们太太不大心疼二小，她这个人什么事情都不大放在心上。老爷说什么好，就是什么好。”这时他们跨了那一小小的竹篱门，阶下一些怪石拦着他们的路。他们绕着怪石往前走去。觉新忽然自语似地说：“我也没有一办法。”这声音凄凉地在空中抖了许久。他觉得自己用尽力量了。

翠环看见他不答话，又带了哀求的调说：“大少爷，你不怜恤二小，还有哪个来怜恤她？只有你能够给她想一个法…”觉新不等她说完，忽然嘴说：“三太太有办法，你喊二小去求她罢。这一定有用。”这两句话也是顺说来的，他似乎用它们遁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