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古怪的人我一辈都没有见过。我们老爷真是瞎了睛，会看中这样的弟。我们老爷真狠心，要把好好一朵鲜丢污泥里去。连我也气不过。不是为了大小，我早回家不了。哪个兴伺候那人。”杨嫂站在觉新面前愈说愈气，后来忍不住切齿地说。

淑英听见觉新念诗，又听见他的长叹声。她惊疑地掉看他，看见他拿着书签在垂泪。她起初觉得奇怪，但是后来也就明白了。她心里更难过。她站起来伸手去柔声对他说：“大哥，给我看看，”便从他的手里接过了书签，她正埋下去看那一行娟秀的字迹，淑华也走了过来，伸着把在淑英手里的书签看了一，自语似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觉新和淑英都不回答她。杨嫂没有明白淑华的意思，却接着解释：“这是大小亲手的。她自己，自己画。不过姑少爷在家的时候她不敢这些东西。有一回她在，给姑少爷看见了，就抢了去。大小气得不得了，说了两三句话，姑少爷就发起脾气来，大小又不敢跟他吵架只好低垂泪…”“二妹，你们带杨嫂去歇歇罢，喊翠环、绮霞陪她到园里去耍一会儿也好，”觉新

那些话当时觉得很痛快，但是愈听下去，他的心便因忧郁和绝望而发痛了。

淑英也听见杨嫂的报告。这使她的心里也起了一个剧烈的震动。她起初的确到恐怖，仿佛看见那样的命运就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然而后来她下了决心了：她绝不走蕙的路。其实她早已有了这样的决定。琴便是她这个决定的赞助人。虽然她们还没有商定详细明确的计划。但是那条唯一的路她已经认清楚了。那条路是觉慧指给她、而且以他自己的经历作了保证的。自然有时候她也不免有一踌躇。可是看见蕙的遭遇以后她却不能够再有疑惑了。她把一切的希望都放在那条路上。她对自己的前途便不再悲观。她的痛苦倒是来自对别人的同情。因此她很关心地向杨嫂发一些问话，也很注意地听杨嫂的回答。不过她的态度比较稳重，她不大说气愤的话。淑华却不然。她动气地抱怨周伯涛，她也跟着杨嫂责骂蕙的丈夫。她甚至气得带了一坐立不安的样。淑贞坐在淑英旁边。她很少开发言，只是畏怯地静听着别人谈话，不时抬起看别人的脸。

蕙应该是那些人中间的最后一个了。在这一年来他所受到的打击之上，又加了这个最后的沉重的一击。这好像是对他的犯罪所施的惩罚。如今一切都陷在无可挽回的境地里，那严峻的法律是不容许悔罪的。他当初误于苟安的思想，一步走错，就被着步步走错，等着走到悬崖的边缘，回一看，后路变成了茫茫一片白。他虽然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也只得纵无底的渊里去。“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是不能挽救他的。他知这是十分确定的了。到此时他纵然把自己所宝贵的一切拿来牺牲，也不能够改变那个结局。他对自己的命运并不抱怨。但是对那个温淑的少女也得着同样命运的事，他却到不平、惋惜与悲痛了。他拿着书签绝望地长叹一声，泪从眶里迸了来。

觉新忽然变了脸，伸手从桌上把蕙送来的书签拿在手里。他一面糊地回答杨嫂，一面看书签。那是蕙亲手的，在白绫底上面画着一支在烛台里的红烛，烛台上已经落了一滩烛油，旁边题着一句诗：“蜡炬成灰泪始。”觉新意外地发见这样的诗句，心里很激动。他偷偷地看了杨嫂一，杨嫂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又埋下去看手里的书签。他若有所悟地念：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

他又想起了杨嫂先前说的话：“大小听见大少爷病了，很着急。大小说大少爷是为她的喜事忙病来的，所以她心里很不安。她恨不得亲自过来看大少爷。怎奈姑少爷脾气古怪，连大小回娘家他也不兴。大小又不好跟他吵架。大少爷，你晓得，大小素来脾气好，遇事总让人，就将就了他，所以喊我过来给大少爷请安，问问大少爷的病怎样。”还有：“大小受了气，一声不响，逢着屋里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偷偷地哭起来，给我碰见过两次，我劝她，她就说：我横竖活不久的，早把泪哭了，好早死。大少爷，你想我还好说什么话？”觉新这时被一烈的悔恨的情压倒了。他明白他自己又铸了一个大错。蕙可以说是被他间接害了的。他已经断送了几个人的幸福。这些人都是他所认为最亲的，现在都被驱逐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而且每一次都是由他来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