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注意到觉新的脸表情。他痴痴地立在那里，好像在梦，现在被淑华的声音惊醒了。他不想在这里站下去，一个人悄悄地往外面走了。淑英看见觉新走了，也就不挽留他，只邀觉民和淑华两人到她的房里去。

没有注意到淑英和觉新在谈什么。她走近他们边义愤填膺地说：“这太不成话了。四婶也不来喊住，差一儿闹人命来。五弟不晓得逃到哪儿去了？应当抓住他好好地打一顿。”“你怎么不把五弟抓住？”觉民冷冷地问“你碰见他跑去的。”淑华语地停了片刻，然后坦白地说：“四婶的事情还是少的好。倘若我碰了五弟一下，等一会儿四婶又有新样来了。横竖五弟的菜刀杀不到我上来，让他闹去罢。”“话虽然这样说，不过他们究竟是家的人，闹笑话来，大家都没有面。应当早想法才行，”觉新不以为然，忧虑地接说。

“四弟。你不去读书，”淑英看不过叱责。觉英抬看了淑英一，唤一声“二”他仍旧埋下去，把手伸缸里拨草。

“五弟又来了，”淑华惊讶地说。前一个人是觉英，后一个是觉群。觉群好像没有过什么错事似的，笑容满脸地下天井，跟着觉英走到金鱼缸旁边。他们两人把盖在缸上的铁丝网揭起来，俯下去看金鱼。

“回大少爷，刘升这趟下乡，事情并没有办好，”刘升带了一惶恐的样说：“这趟下乡绕了好多路，才到温江县城。

“二，我们去。你他什么？你犯不上跟他生气，”淑华看见觉英不听淑英的话，怕她会生气，便劝。

“给三老爷、大少爷办事，哪儿说得上辛苦？”刘升垂着手陪笑。

觉新答不话来。他心里很难过。他想：他们现在都不了解我了，我一个人是孤独的，我的苦衷永远不会有人知。

他同他的弟妹们站得这么近，他们的心却离得很远。淑华还在旁边说：“这就是四爸、四婶的家教。四婶平日那样惯使五弟，你想她肯打五弟吗？…”围聚在桂堂左侧石阶上的女佣们已经散去了。觉世还在房里哭。过后房里又响起了王氏的尖声的责骂。但是她骂了两三句便停止了。从角门外面来一个人影，接着又一个。

“你到现在还要面。你这个人真是没有办法。你难还要去跟四婶讲理吗？”觉民听不惯这样的话，厌烦地抱怨。

觉新回到房里，心里愁闷不堪，他左思右想，总觉万事不能如意。他不想上就到公司去。他又叫何嫂倒了一杯茶。他摊开信笺，继续给觉慧写信。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写来，他还提起喜儿的事和别的一些他看不顺的事情。最后他愤慨地写着：“家中现在比祖父在日不同了。一切一切兄甚不以为然。三弟，你不要疑心我太守旧，太顽固了。我说是如果要改当然要改好，不要改坏。他们是旧的中好的不要；新的不论好歹也不要。却是些怪的来，使你看了心中悲伤。所谓叹典型之云亡，悲新知之不至二者兼之…”觉新写到这里觉得意思未尽，待要仔细思索，思又忽然停滞起来。他想不到适当的句，正在苦思间，袁成揭了门帘来，报告：“大少爷，刘大爷回来了，现在在门房里等着见大少爷。”觉新听说刘升回来了。一阵惊喜把他从纠缠不清的苦思中救了来，他连忙放下笔回吩咐：“你喊他立刻到我屋里来。”过了几分钟一个大的影了觉新的房间。刘升讲着带山东音的本地话：“大少爷，刘升来了。”“刘升，你路上辛苦了，”觉新转动一下椅，对着刘升温和地说。

“乡下的情形怎样？佃客们都见过了罢？”觉新问。

城外很不清静，到都是客。刘升不敢城，就住在城里，一面想方设计托人带信给各佃客，要他们到城里来，等了好几天，连一个佃客的影都没有见到。后来才晓得他们因为害怕客抢，又怕军队清乡要钱，都躲起来了，不晓得躲在哪儿去了。刘升实在找不到。在城里住了十天，不但没有看见一个佃客，连田也没有看见，不晓得田有没有淹掉。后来又听说风声不大好，谣言很多。刘升怕三老爷、大少爷着急，就赶回来了。刘升事实在糊涂…“又是一个不愉快的消息。觉新心里很烦，不过他仍旧平静的样说：”这不怪你。路上不清静，也没有法。过几天再去也好。我看你也很辛苦了。你回去歇一会儿。等三老爷回来再打发人来喊你。“刘升谢地答应一声，便走去。他刚刚伸手去推门帘，又被觉新唤祝觉新温和地吩咐：”你去喊我的大班老王把轿预备好，我要到公司去。“觉新看见刘升的影在门帘外面消失了，忽然想起面前那封未完的信，便把椅转过去，提起笔俯下急急在未写满的信笺上继续写：”我现在要到公司去了。今天外婆请妈和我去吃饭，蕙表要回娘家。我恐怕要晚间才得回来。我怕你望信，所以就将写好的这一与你寄来。请了，敬祝健康。兄觉新×月×号即×月×日午二时半“他放下笔匆忙地将写就的几张信笺折好装信封里，又把信封封好，然后站起来到内屋去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