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

“你象个女学生，不可不行。”

“我不。”

萧萧肯定的回答说：“也不怕。”

乡下的日也如世界上一般日，时时不同。世界上人把日糟蹋，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吝惜是同样的，各有所得，各属分定。许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全消磨到绸衣服、饮料以及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的劳作，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她们咬人，和官的一样，专吃乡下人，吃人骨渣渣也不吐，你不怕？”

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哭了，媳妇于是用作母亲的声势，半哄半吓说“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

女学生！”

不好歹，女学生并不可怕，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念到了。

作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

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

“你看，她们捉你去作丫。”

萧萧急得无可如何“就，我不怕。”其实女学生有什么不好，萧萧全不知。

众人有意取笑，异同声说：“萧萧，爷爷说得对，你非女学生不行！”

祖父是当地一个人，因为想起所知的女学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说笑话要萧萧也去作女学生。一面听到这话就觉一打哈哈趣味，一面还有那被说的萧萧觉一惶恐，说这话的不为无意义了。

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到后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祖爹，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看。”

她们自己不喂，却吃羊，如小小羊：买那时是用铁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象个大庙，从衣袋中取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男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的款，这笔钱她有时独占自己用，有时同官平分。她们不洗衣煮饭，也不养猪喂；有了小孩也只五块钱、十块钱一月，雇人专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读那些没有用的闲书…总而言之，说来事事都希奇古怪，和庄稼人不同，有的简直可以说岂有此理。这时经祖父一为说明，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去那些事？

“念观音菩萨消灾经，念箍咒，我都不怕。”

丈夫还仍然哭着，得抱起各走走。萧萧抱着丈夫离开了祖父，祖父同人说另外一样古话去了。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的是这样一人：她们穿衣服不天气冷，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到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一个大匣中，那匣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一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州县官，带家眷上任，男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叫少爷。

“我不怕她们。”

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每年一到六月天，据说放“假”日一到，照例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取从本地过。从乡下人中看来，这些人都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装扮奇奇怪怪，行为更不可思议。这女学生过时，使一村人都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

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自己会走路的匣，她又觉得这匣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的形同谷仓差不多，里面有小小灰老鼠，珠红红的，各跑，有时钻到门里去，把个小尾在外边。

“她们读洋书念经你也不怕？”

萧萧为人并不愚蠢，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所以接便说：“爷爷，我不女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