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从小遭受至亲好友突然死亡比许多人更多的人，经受过多多样城里人从来想象不到的恶梦般生活考验，我照例从一沉默中接受现实。当时年龄不到三十岁，生命中像有青火焰在燃烧，工作时从不知什么疲倦。志先生突然的死亡，一层验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到分外沉重。觉得相熟不过五六年的志先生，对我工作的鼓励和赞赏所产生的刻作用，再无一个别的师友能够代替，因此当时显得格外沉默，始终不说一句话。后来也从不写过什么带情的悼念文章。只希望把他对我的一切好意忱，反映到今后工作中，成为一个永久牢靠的支，在任何困难情况下，都不灰心丧气。对人对事的态度，也能把志先生为人的忱坦白和平等待人的希有好，加以转化扩大到各方面去，形成长远持久的影响。因为我相信，在任何一社会中，这对人坦白无私的关心友情，都能产生良好作用，从而鼓舞人抵抗困难，克服困难，有向上向前意义的。我近五十年的工作，从不断探索中所得的滴展，显然无例外都可说是这些朋友纯厚真挚友情光辉的反映。

早饭后，大家就去城里偏街瞻看志先生遗容。那天正值落雨，雨渐落渐大，到达小庙时，附近地面已全是泥浆。原来这停灵小庙，已成为个售日用陶的堆店。院坪中分门别类搁满了大大小小的缸、罐、沙锅和土碗，堆叠得可齐人。庙里面也满是较小的坛坛罐罐。棺木停放在门左侧贴墙，像是临时腾来的一空间，只容三五人在棺边周旋。

人的生命会忽然泯灭，而纯挚无私的友情却长远固永在，且无疑能持久延续，能发展扩大。

一九八一年八月于北京作

其清楚。

随即听到受上海方面嘱托为志先生料理丧事的陈先生谈遇难经过，才明白事地叫“开山”本地人叫“白山”山不会过一百米。京浦车从山下经过，有个小站可不停车。飞机是每天飞行的邮航班机，平时不售客票，但后舱邮包间空，有特别票仍可带一人。那日由南京起飞时气候正常，因济南附近大雾迷途，无从下降，在市空盘旋移时，最后撞在白山半斜坡上起火焚烧。消息到达南京邮航总局，才知志先生正在机上。灵柩暂停城里一个小庙中。

志先生已换上济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上等寿衣：了瓜小帽，穿了件浅蓝绸袍，外加个黑纱褂，脚下是一双粉底黑云如意寿字鞋。遗容见不痛苦痕迹，如平常熟睡时情形，十分安详。致命伤显然是飞机山那一刹那间促成的。从北京来的朋友，带来个用铁树叶编成径尺大小圈，如古希腊雕刻中常见的式样，一望而知必于志先生生前好友思成夫妇之手。把圈安置在棺盖上，朋友们不禁想到，平时生龙活虎般、天真纯厚、才华惊世的一代诗人，竟真如“为天所忌”和拜、雪莱命运相似，仅只在人世间活了三十多个年，就突然在一次偶然事故中与世长辞！志穿了这么一与平时情好全然不相称的衣服，独自静悄悄躺在小庙一角，让檐前滴滴愁人的雨声相伴，看到这凄清寂寞景象，在场亲友忍不住人人泪盈眶。

那时我正在青岛大学中文系教书。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文学院几个比较相熟的朋友，正在校长杨振声先生家吃茶谈天，忽然接到北平一个急电。电中只说志在济南不幸遇难，北平、南京、上海亲友某某将于二十二日在济南齐鲁大学朱经农校长会齐。

电报来得过于突兀，人人无不到惊愕。我当时表示，想搭夜车去济南看看，大家认为很好。第二天一早车抵济南，我赶到齐鲁大学，由北平赶来的张奚若、金岳霖、梁思成诸先生也刚好到达。过不多久又见到上海来的张嘉铸先生和穿了一孝服的志先生的长，以及从南京来的张慈、郭有守两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