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难是靠着白吃一碗豆浆，就成天来赖到这铺里面么？我们难当真想要同着年青老板结拜兄弟，所以来同这个人要好么？

他的脚已经瘸了。连长当人面前就大声的喊瘸。为了一方便，为了在辨别上容易认，自从这号兵一瘸，大家都在他的号兵名字加上了“瘸”两字，本连火夫也有了这一权利对这个人存轻视心，轻轻的互相批评这不幸的人，且背地里学这人的行动作为娱乐。

但他的情，在我看来，有些地方却变了。他是一个号兵，照例一个号兵，对于他的喇叭应当有一特殊嗜好，无事时到各走去，喇叭总不能离。他一定还是一个动作捷活泼喜事的人。他可以在晨光熹微中，爬到后山或城堡上去试音，到了夜里，还要在月光下奏他的曲，同远远的另一连互相唱和。别的连上的号手，在逢场时节，还各人穿了整齐的制服，排队到场上游行，成列的对本城人有所炫耀，说不定其中就有意外的幸运发生，给那些藏在腰门后面，一个白白额角同黑亮睛的妇女们注了意。还有，他若是行动自由而且方便，拿喇叭到山上去，会有多少小孩，带着微微的害怕，围拢来欣赏这大人的艺术，他就可以同那些小孩成立一友谊。慢慢地，他就得到许多小朋友了。

在先，对于号兵的职务，他仍然如一个好人一样，时站在祠堂门外，或内面殿堂前石阶上，非常兴奋的他的喇叭。后来因为本连补下一个小副手，等到小号兵已经能够较正确的完各样曲时，他就不常时服务了。

我们来到这里有别的原因。但是，两个兵士，一个是废人，一个虽然被人家派为什长，站班时能够走队伍来喊报名，在弟兄中有一权利，在官长方面也有一权利，俨然是一个预备军官，更方便是可以随意用各样希奇古怪的名称，辱骂本班的火夫，作为脾气不好时节的气方法。可是一到外面，还有什么威武可说？一个班长，一连有十个或十二个，一营有三十六个，一团就有一百以上。什长的肩领章，在我们这类人上，只是多加一层责任罢了。一个兵士的许多利益，因为是班长，却无从得到了。一个兵士有许多放肆，一个班长也不许可了。若有人知作战时班长同排长的责任，谁也将承认班长的可怜悯了。我到这儿是不以班长自居的，我擅用了

他同我每天都到南街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去，坐在那大木长凳上，看铺里年青老板推浆打豆腐。这铺对面是一个邮政代办所，一家比本城各样铺还阔气的房，从对街望去，看得见铺里油黄大板上挂的许多字画，许多贴金洒金的对联。最初来的那一天，我们所见到的那两只白大狗，就是这人家所豢养的东西。这狗每天蹲在门前，遇熟人就站起来玩一阵，后来听到一个人的叫唤，便显得匆匆忙忙，走到有金鱼缸的门里天井去了。

我们都希望他慢慢的会转好，营的外科军医，还把十分可信的保证送给这个不幸的人。这年青人两只被军医都放过血，搓过许久，且用药烧灼过无数次，末了还用杉木板夹好。日一天一天的过去，还是得不到少许效验，我们都有失望了，他自己却不失望。

我们所驻在的市镇，并不十分闹，但比起湘边各小城市，却另有一风味。这里只四条大街，中央一个鼓楼纵全城。这里如其他地方一样，有药铺同烟馆，有赌博地方同喝酒地方。我每天差不多都同这个有残疾的号兵在一过活，去时总在一块，喝酒两人帮忙，赌博两人拉伴平分。

属于号兵分外的好，一切都完了。他仅有的只是一分内的职务。平时好动喜事的他，有儿郁，有儿可怜。

再有资格参加作战剿匪的事情了，他不能再象其他青年兵士，在半夜里爬过一堵土墙去与本地女相会了。总而言之，便是这个人人的权利，因为这无意中一摔，一切皆消灭无余，无从补救了。

若果队不开，这年青人仍然有一切当兵人的幸福。凡是一个兵士能到的事，他仍然可以有分。他要到那些有年青妇人的住去，妇人们都不敢得罪他。他坐上桌赌五十文一注的二十一扑克，别人也不好意思行使欺骗。他要号，凡是在过去没有赶得过他的，如今还是不会超过他。大家知这个号兵的不幸，还不约而同的帮助这个人。

他说他会好的，他只要过两个月就可以把杉木夹板取去，可以到田里去追赶野兔了。听到这个话老军医便笑着，因为他早知这件事是青年人永远无可希望的事情，不过他遵守着他医生的规则，且法律又正许可这类人说谎，所以他约许给这个号兵利益，有时比追兔还夸张得不合事实。

我因为同乡缘故，总是特别照料到这个人。我那时是一个什长，我就把他放在我那一棚里。这年青人仍然每早得在天刚发白时候爬起，穿上军衣，得一切整齐，走到祠堂外边石阶上去，天明起床号一通。过十分钟，又名号一通。到八又下号一通。到十又收号一通…此外还有许多次数，都不能疏忽。军队到了这里，半月来完全不下，但照规矩那号兵总得尽号兵的职务。他每次走到外边去他的喇叭时，都得我照扶他。我或者没有空闲，这差事就着班上一个火夫。

过了两个月，这年青人还是完全不济事。伤的已经消了，血毒症的危险不会有了，伤也不至于化脓溃烂了，但这个号兵，却已完全是一个瘸脚人了。他已经不要人照料，就可以在职务上尽力了。他仍然住在我那一棚里，因为这样，我们两人之间，成立了一最好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