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些信加上一个记号收藏到个小小箱子里去了。毫无可疑那些冗长的信是能给她一点秘密快乐,帮助她推进某种幻想的。间或一时也想回个信,却不知应当如何措词。生活呢,相去太远;性情呢,不易明白。说真话,印象中的他瘦小而羞怯,似乎就并不怎么出色。两者之间,好象有一种东西间隔,也许时间有这种能力,可以把那种间隔挪开,那谁知道。然而她已慢慢的从他那长信习惯于看到许多微嫌卤莽的字眼。她已不怕他。一点爱在沉默里生长了。她依然不理睬他,不曾试用沉默以外任何方法鼓励过他,很谨慎的保持那个距离。她其所以这样作,与其说是为他,不如说是为另外一些不相干的人。她怕人知道怕人嘲笑,连自己姊妹也不露一丝儿风。然而这是可能的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她毕了业,出学校后便住在自己家里。
他知道了,计算她对待他应当不同了一点,便冒昧乘了横贯南北的火车,从北方一个海边到她的家乡来看她。一种十分勉强充满了羞怯情绪的晤面,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晤面。到临走时,他问她此后作何计划。她告他说得过北京念几年书,看看那个地方大城大房子。到了北京半年后,他又从海边来北京看她。依然是那种用微笑或沉默代替语言的晤面。临走时,他又向她说,生活是有各种各样的,各有好处也各有是处的,此后是不是还值得考虑一下?看她自己。一个新问题来到了她的脑子里,此后是到一个学校里去还是到一个家庭里去?她感觉徘徊。末了她想:一切是机会,幸福若照例是孪生的,昨天碰头的事,今天还会碰头。三年都忍受了,过一年也就不会飞,不会跑;——且搁下罢。如此一来当真又搁了半年。另外一个新的机会使她和他成为一个学校的同事。
同在一处时,他向她很蕴藉的说,那些信已快写完了,所以天就让他和她来在一处作事。倘若她不十分讨厌他,似乎应当想一想,用什么方法使他那点痴处保留下来,成为她生命中一种装饰。一个女人在青春时是需要这个装饰的。
为了更谨慎起见,她笑着说,她实在不大懂这个问题,因为问题太艰深。倘若当真把信写完了,那么就不必再写,岂不省事?他神气间有点不高兴,被她看出了。她随即问他,为什么许多很好看的女人他不麻烦,却老缠住她。她又并不是什么美人。事实上她很平凡,老实而不调皮。说真话,不用阿谀,好好的把道理告给她。
他的答复很有趣,美是不固定无界限的名词,凡事凡物对一个人能够激起情绪引起惊讶感到舒服就是美。她由于聪明和谨慎,显得多情而贞洁,容易使人关心或倾心。他觉得她温和的眼光能驯服他的野心,澄清他的杂念。他认识了很多女子,征服他,统一他,唯她有这种魔力或能力。她觉得这解释有意思。不十分诚实,然而美丽,近于阿谀,至少与一般阿谀不同。她还不大了解一个人对于一个人狂热的意义,却乐于得人信任,得人承认。虽一面也打算到两人再要好一点,接近一点,那点“惊讶”也许就会消失,依然同他订婚而且结婚了。
结婚后她记着他说的一番话,很快乐的在一分新的生活中过日子。两人生活习惯全不相同,她便尽力去适应。她一面希望在家庭中成一个模范主妇,一面还想在社会中成一个模范主妇。为人爱好而负责,谦退而克己。她的努力,并不白费,在戚友方面获得普遍的赞颂和同情,在家庭方面无事不井井有条。然而恰如事所必至,那贴身的一个人,因相互之间太密切,她发现了他对她那点“惊讶”好象被日常生活在腐蚀,越来越少,而另外一种因过去生活已成习惯的任性处,粗疏处,却日益显明。她已明白什么是狂热,且知道他对她依然保有那种近于童稚的狂热,但这东西对日常生活却毫无意义,不大需要。这狂热在另一方面的滥用或误用,更增加她的戒惧。她想照他先前所说的征服他,统一他,实办不到。于是间或不免感到一点幻灭,以及对主妇职务的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