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信时年青人心中异常纷，印象中浮个寄住在岳家害痨病的妻神情。又重新在字里行间去搜寻妻的话外的意思，读了又读，睛了。两手揪住自己的短发，轻轻的嚷叫“天呀，天呀，我什么事得罪了你，我得到的就是

上灯，对那未完成的画幅照照，在那画幅上他却俨然见了一线光明。他心情忽然又变了。他那成功的自信，用作品在这大城中建树自己的雄心，回到边来了。

这一次就是这样散步回来时，他才知大学生陆尔全来看他，放下个从他转的挂号信。并留下字条说：“老聂，你家中来信了，会是汇票。得了钱，来看看我们罢。这里有三个朋友从陕西边地回来，一个病倒了，躺在公寓发，会烧断的！要十五块钱才给医院，想不办法，目前大家都穷得要命！”

信中果然附有一张十元汇票，还是用油纸很谨慎包好的。

于是觉得害怕起来，再也不能忍受了，就起来上了灯。

哥哥，我得你三月十二的信，知你在北京的生活，刀割我的心，我就哭了。你是有志气的人，我希望你莫丧气。你会成功，只要你肯忍受前的折磨，一定会成功。我听说你常常不吃饭，我饭也吃不下去。我又不能帮你忙。哥哥，真是刀割我心！

也一定还有家，一个老父，一个祖母，或一个小弟妹，同在一起时十分亲关切，虽不得已离开了，还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把心系着这个远人，直到死了的血消解多年，还盼望着这远行者忽然归来。他自己就还有个妻，一个同在小学里教过书，因为不曾加国民党被人抢去那个职务，现在赋闲在家，又害了痨病，目前寄住在岳家养病的可怜人。

于是来在灯光下继续给那画幅匀勒，工作直到半夜。

年青人看看信封，是从家乡寄来的，真以为是钱来了。把信裁开，见信是寄住在岳家的妻写的。

芸又及。

市民的大城！至少有十万学生，一万小馆，一万羊铺，二十万洋车，十万自行车，五千公寓和会馆，…末了却难受起来。因为自己是那么渺小，消失到无声无息中。每天看小报，都有年青人穷困自杀的消息。在记者笔下，那些自杀者衣装、神情、年龄，就多半和自己差不多。想来境遇也差不多，在自杀以前理想也差不多。但是到后却死了。御河里淹死的，跑到树林里去解腰带吊死的，躺在火车轨上辗死的，在会馆、公寓、小客店吃鸦片红矾毒死的。这些人生前都不讨厌这个世界的。活着时也一定各有志气，各有望，且各有原因来到个大城市里，用各方法挣扎过，还忍受过各苦难和羞辱。

你问我病好不好些，我不能再隐瞒你，老老实实告你，我完了。我知我快要死了。晚上冷汗只是（月前大舅妈死时，我摸过她那冷手，汗还是）。上月咳血不多，可是我知我一定要死。前街杨伯开方无效，请王瞎算命，说犯七，用七星经禳，要十七块七办法事。我借了十三块钱，余下借不，挪不动。问五嫂借，五嫂说，卖儿女也借不来。我托人问王瞎，十三块钱将就办，不成吗？王瞎说，人命看得儿戏，这岂是讲价钱事情，少一个不。你不禳，难过五月五。…哥哥，不要念我，不要心急。人生有命。要死听它死去。我和王瞎打赌，我要活过五月五，我钱在手边无用，如今寄十块来（邮费汇费七三）。你拿去用。务要好好保重，好好保重！你我夫妇要好，来生有缘，还会再见！（本想照一相给哥哥，照相馆人要我一元五角，相不照来。）玉芸拜启。

年青人在黑暗中想着这些那些。泪沿着脸颊下来。另一时那求生勇气好象完全馁尽了，觉得生活前途正如当前房中，所有的只是一片黑暗。虽活在一个四是扰扰人声的地方，却等于虫豸，甚至于不如虫豸。要奋斗，终将为这个无情的社会所战败，到是死亡，是同许多人一样自己用一个简单方法来结束自己。这不成！他要活下去，还有理想，有一切，个人的和社会的。

又我已托刘妈赊棺木，妈说你将来发财，还她一笔钱，不然她认账。妈人心好，病中承她情帮忙不少，你了不要忘她。

有时且写信给那可怜的害痨病的妻，报告一切，用空话安那可怜妇人。为讨好她起见，还把生活加上许多文学形容词，说一到黄昏，就在京城里一条最风雅的文化街上去散步，欣赏各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