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去好好地研究一番，估计这人究竟从哪儿来。内河小船刚一抵岸，在我这乡佬的下实在是一奇观。

我有时还跟随一队埋人的行列，走到葬地去，看他们下葬的手续与我那地方的习俗如何不同。

我间或又爬上城去，在那石城上兜一个圈，一面散步，一面且居临下地欣赏那些傍了城墙脚边住家的院里一切情形。在近北门一方面，地邻小河，每天照例有不少染坊工人，担了青布白布城过空场上去晒晾，又有军队中人放，又可看到埋人，又可看鸭同白鹅。一个人既然无事可，因此到城看过了城外的一切，还觉得有不足时，就城到那些大场坪里找染坊工人与夫谈话，情形也就十分平常。我虽然已经好像一个读书人了，可是事实上一切神却更近于一个兵士，到他们边时，我们谈到的问题，实在比我到一个学生边时可谈的更多。就现在说来，我同任何一个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话可谈，他们那想，那希望，也大多数同我一样，皆从实生活取证来的。可是若同一个大学教授谈话，他除了说说书本上学来的那一心得以外，就是说从报纸上得来的他那一分想，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构成，总似乎缺少一什么似的。可换的意见，也就很少很少了。

那时我所以留在常德不动，就因为上游九十里的桃源县，有一个清乡指挥，属于我本地军队。这军队也就是当年的靖国联军第一军的一分。那指挥官节制了三个支队，本人虽是个贵州人，所有级官佐却大半是我的同乡。朋友介绍我到那边去，以为事当然很容易。那时节何键正骑兵团长，归省政府直辖，贺龙支队司令，归清乡指挥统辖，队全驻防桃源县。我得到了个向姓同乡介绍信之后，就拿了去会贺龙，我得了个拿九元薪的差遣，只一月便不了。又去晋谒别的熟人，向清乡指挥谋差事。可是两虽有熟人，却毫无结果。书记差遣一类事情既不能，我愿意当兵，大家又总以为我不能当兵。不过事情虽无结果，熟人在桃源的既很多，我却可以常常不打票坐小船过桃源来玩了。那时有个表弟正从上面总委派下来译电，我一到桃源时，就住在他那里。两人一外还仍然是到河边看来往船只。或上去一到桃源女师范河边，看看河中心那个大鱼梁。发时，这鱼梁堪称一奇观，因为是斜斜地横在河中心，照趋势，即有大量鱼群，蹦到竹架上，有人用长钩钩取小船，毫不费事！我离开那个清乡军队已两年，再看看这个清乡军队，一切可完全变了。枪械，纪律，完全不像过去那么虎，每个兵士都仿佛十分自重，每个军官皆服装整齐凸着脯在街上走路。平时无事兵士全不能外，职员们办公休息各有定时;军队印象使我十分动。

我那时也同时听到了一个消息，就是那白脸孩的，下行读书，在船上却被土匪抢山中押寨夫人去了。得到这消息后，我便在那小客店的墙上，写下两句唐人传奇小说上别人的诗，抒写自己的慨:佳人已属沙叱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义士虽无古押衙，其实过不久这女孩就从土匪中了一笔很可观的数目赎了来，随即同一个驻防洪江的黔军团长结了婚。但团长不久又被枪毙，这女人便到沅州本地的天主堂洋尼姑去了。

我当然书也不读，字也不写，诗也无心再作了。

那指挥官虽自行伍，一派文雅的风度，却使人看不他的本来面目，笔下既异常捷，事又富有经验，好些日听别人说到他时就使我十分倾心。因此我那时就只想，若能够在他那儿当一名差弁，也许比别的事更有意思。可是我尽这样在心中打算了很久，却终不能得到一个方便机会。

另外那件使我离开原来环境逃亡的事，我当然没有忘记，我写了些充满忏悔与自责的书信回去，请求母亲的原恕。母亲知我并不自杀，于是来信说:已经过了的错事，没有不可原恕的理。你自己好好地事，我们就放心了。接到这些信时，我便悄悄到城墙上去哭。因为我想像得，这些信由母亲说写到纸上时，两人的泪一定是挂在脸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