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娘两脚全是雪泥，萎悴悴的，虚怯怯的，似乎比平时缩小了许多，轻轻咒了自己一句“菩萨，我真背时！”

挑谷长工忙说“冒老表，这是队长老太太，你说说你那个，不要包瞒不要怕。”

老太太对日常家事是个现实主义者，对神生活是个象征主义者，对儿女却又是个理想主义者；一面承认当前，一面却寄托了些希望于明天。大儿有实力可以保家，还有力能生二男二女，她还来得及为几个孙商定亲事，城里看一房亲，乡里看一房亲。两孙女儿也一城一乡许给人家。至于第二儿的事呢，照老太太意思，既读了书，就照省城里规矩，自由自由，找一个城里女学生，让她来家族中小学教教书，玩风琴唱歌也好，小夫妇留在城中教小学也好，只要二儿喜都可照办。二儿却说还待十年再结婚不迟。…冬生呢，这个小孩她想也要帮帮忙，到成年讨媳妇时，送三五亩山地给他自己业。

老太太的梦在当地当时说来，相当健康也相当渺茫。因为中了俗话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一切合理建筑起来的楼阁，到天那一算现时，就会一齐塌圮成为一堆碎雪破冰，随同这个小溪的雪，漫过石坝，钻过桥梁，带大河，终于完事。因为这个小小社会的基础是建立在更大的那个社会基础上的。农村经济在崩溃中，县里省里的经济，大分靠鸦片烟的过境税收维持。枧村里一个团防总局，三十支老式自卫枪枝，团上的开销，大分也靠的是在所属范围内，护送小规模烟贩走私，每挑烟土十元的过境保护税。照习惯，只是派个引路人拿个名片送过境就尽了责任。下一段路就归另外地区团上负责了。

那人又冷又急，中打结似的，说了两三遍，才理畅了，说明来意。从来人中方知失踪三天的冬生，和护送的那两挑烟土，原来在十里外红岩，被寨上田家两兄弟和一小帮人拦路抢劫了。因为首先押到冒老表在山脚开的小饭铺烤火，随后即一同上了山，不知向什么地方走了。冒认得冬生，看冬生还笑咪咪的，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昨天赶场听人说冬生久不回村，队长还放信找冬生，打听下落，才知冬生是和烟帮一起被劫回不来。那群人除了田家庄两兄弟面熟，还有个大家都叫他作五哥，很象是会唢呐的中寨人，才二十来岁一个好后生，上背了他那个唢呐，另外还背个盒炮，威风凛凛。冬生还对他笑也对冒老表笑，意思可不明白。来人一再请求老太太，不要张扬说这事是他打的报告，因为他怕田家兄弟明天烧房报仇。他又怕不来报告，将来保上会有人扳他连坐，以为这一行人曾到他店铺里烤过火。两个土客的逃回，更证实了前后经过万确千真。

下半天，这件事情即传遍了枧。对队长说，这是丢面的大家。所以即刻在团防局召集村保急会议，商量这事是行私和，还是打公禀报告县里。当场有个年少气盛的满家人说：“红岩地方本在大队长治安范围内，田家人这行为，近于有意不认满家的账。若私和，照规矩必这方面派人面去接洽，商量个数目，满家笔钱方能把人货赎。这事情已有丢面。凡事破例不得，一让步示弱，就保不定有第二回故事发生。并且一伙中还有个拐带巧秀逃走的中寨人，拐了人家黄女，还敢面欺人，更近于把唾沫向枧人脸上吐。”话也不是没有理。大队长和师爷一衡量轻重，都主张一面召集丁壮，一面禀告县里剿匪。大队长并亲自上县城呈报这件事，请县长带队伍下乡督促，惩一警百。县长是个少壮军人转业的，和大队长谈得来，年青喜事，正想下乡打打猎，到队长家中去住祝于是第二早即带了一排警备队，乘了个三项拐新轿，和队长下乡。到了枧，县长就住在大队长家中，三十个县警队都住在药王团防局楼下。一村中顿时显得闹起来。

老太太把一众让碾房里去，明白事情严重。

老太太见长工挑着两半箩谷从庄里走，直向碾坊走来，后面跟了两个人，一个面生的，另一个就是正想去看看的冬生的妈。还不及招呼，却发现了杨大娘狼狈焦急神气，赶忙迎接上去“大姨，大姨，你冬生回来了吗？我正想去看你！”

老太太从神气估了一谱，问那陌生乡下人“大哥，你可是新场人？”

一村治安的丁壮外，长年还雇有三四个长工，和一个近亲事。油坊碾坊都有副产，用之不竭，因此经常养了四只膘壮大牯，一栏猪，十来山羊，三五十只鸭，十多窝鸽，几只看家狗。大院中心有一株大胡桃树，竹笼中还喂有两只锦，一对大耳朵洋兔，宅后竹园尚有几箱蜂。对外商务经济，虽由事族中弟经手，内外收支，和往来亲戚礼数往还以及债务数目，却有一本“无字经”记在老太太心中，一提起，能源源本本。

县长巡清乡，到了枧，消息一传后，大队长派过红岩八里田家寨的土侦探，回来禀报，一早上，田家兄弟带了四支枪和几挑货，五六挑糍粑，三石米，一桶油，十多人还打了二十来件刀万叉叉，一共三十来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