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人云长者谎，实不过难民数十人，过何墟耳。所谓难民，盖犹常来我家乞者。”耀宗虑人不解难民二字，因尽其所知，为作界说，而界说只一句。

“仰圣先生！我底下人返矣。”耀宗竭全力作大声，且语。“如何？”秃先生亦问且，睁其近，逾于余常见之大。余人亦竞向耀宗。

“哈哈！难民耶！…呵…”秃先生大笑，似自嘲前此仓皇之愚，且嗤难民之不足惧。众亦笑，则见秃先生笑，故助笑耳。

“…当时，此家门者，为赵五叔，极憨。主人闻长来，令逃，则曰：‘主人去，此家虚，我不留守，不将为贼占耶？’…”

“良是良是，我且告张睢庙人去耳。”

“将得真消息来耶？…”则秃先生归矣。予大窘，然察其颜，颇不似前时严厉，因亦弗逃。思倘长来，能以秃先生掷李媪怀中者，余可日日蚁，弗读《论语》矣。

来时当须备饭。我家厅事小，拟借张睢庙（９）飨其半。彼辈既得饭，其示安民耶。”耀宗禀鲁，而箪壶浆以迎王师（１0）之术，则有家训。王翁曾言其父尝遇长，伏地乞命，叩额赤如鹅，得弗杀，为之治庖侑，因获殊，得多金。逮长败，以术逃归，渐为富室，居芜市云。时以一饭博安民，殊不如乃父智。

“然！先生能为书顺民二字乎。”

耀宗似解非解，大佩而去。人谓遍搜芜市，当以我秃先生为第一智者，语良不诬。先生能任何时世，而使己无几微之痏，故虽自盘古开辟天地后，代有战争杀伐治兴衰，而仰圣先生一家，独不殉难而亡，亦未从贼而死，绵绵至今，犹巍然拥皋比（１２）为予顽弟讲七十而从心所不逾矩。若由今日天演家（１３）言之，或曰由宗祖之遗传；顾自我言之，则非从读书得来，必不有是。非然，则我与王翁李媪，岂独不受遗传，而思虑之密，不如此也。

“而司爨之吴妪亦弗去，其人盖七十余矣，日日伏厨下不敢。数日以来，但闻人行声，犬吠声，耳惨不可状。既而人行犬吠亦绝，森如冥中。一日远远闻有大队步声，经墙外而去。少顷少顷，突有数十长厨下，持刀牵吴妪，语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妇！尔主人安在？趣将钱来！’吴妪拜曰：‘大王，主人逃矣。老妇饿已数日，且乞大王我，安有钱奉大王。’一长笑曰：‘若耶？当汝。’斗以一圆掷吴妪怀中，血模糊不可视，则赵五叔也…”“啊，吴妪不几吓杀耶？”李媪又大惊叫，众目亦益瞠，亦益张。

“未也。…长遂毁门，赵五叔亦走，见状大惊，而长…”

“盖长叩门，赵五叔不启，斥曰：‘主人弗在，若辈盗耳。’长…”

“此人，运必弗长，试搜尽《纲鉴易知录》（１１），岂见有成者？…特特亦间不无成功者。饭之，亦可也。虽然，耀宗兄！足下切勿自列名，委诸地甲可耳。”

予窥上，人多于蚁阵，而人人悉函惧意，惘然而行。手多有挟持，或徒其手，王翁语予，盖图逃难者耳。中多何墟人，来奔芜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王翁自云前经患难，止吾家勿仓皇。李媪亦至金氏问讯，云仆犹弗归，独见众如夫人，方检脂粉芗泽纨扇罗衣之属，纳行箧中。此富家姨太太，似视逃难亦如游，不可废红眉黛者。予不暇问长事，自扑青蝇诱蚁，践杀之，又舀其，以窘蚁禹。未几见日脚遽去木末，李媪呼予饭。予殊弗解今日何短，若在平日，则此时正苦思属对，看秃先生作倦面也。饭已，李媪挈予。王翁亦已而纳凉，弗改常度。惟环而立者极多，张其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见众齿，历落如排朽琼（１５），王翁烟，语甚缓。

众既得三大人确消息，一哄而散，耀宗亦自归，桐下顿寂，仅留王翁辈四五人。秃先生踱良久，云：“又须归其家人，以明晨返。”遂持其《八铭塾钞》去

“唉，蠢哉！…”李媪斗作怪叫，力斥先贤之非。

“且勿且勿，此事殊弗宜急，万一竟来，书之未晚。且耀宗兄！尚有一事奉告，此人之怒，固不可撄，然亦不可太与亲近。昔逆反时，贴顺民字样者，间亦无效；贼退后，又窘于官军，故此事须待贼薄芜市时再议。惟尊眷却宜早避，特不必过远耳。”

耀宗既去，秃先生亦止书不讲，状颇愁苦，云将返其家，令废读。予大喜，跃桐树下，虽夏日炙吾，亦弗恤，意桐下为我领地，独此一时矣。少顷，见秃先生急去，挟衣一大缚。先生往日，惟遇令节或年暮一归，归必持《八铭塾钞》（１４）数卷；今则全帙俨然在案，但携破箧中衣履去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