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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孝图》(2/2)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埋儿”两件事。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的儿,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家贫,有三岁,母尝减与之。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又分母之。盍埋此?”但是刘向《孝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末又大略相象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五月十日。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儇所画的本,叙老莱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的。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觉得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知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行。整饬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下汽车去负米。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太平御览》咧,《古孝传》咧,《人问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世界》咧,可以抵抗被埋的理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害怕:掘好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上兆下鼓〗也,朱熹曰:“〖上兆下鼓〗,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咕咚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孝传》云“老莱…常衣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救侄,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即是一例,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的心中死掉了。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一把汗,待到掘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并且怕我父亲去了。家境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的教科书以后,才知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路负米”“黄香扇枕”之类。“陆绩怀桔”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之所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就可疑,怕我的诚未必会这样动天地。但是哭不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到“卧冰求鲤”可就有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命,这才孝神明,会有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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