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是不要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门房，又不是小孩，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上还有许多炙疮疤。

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象你似的小孩，长也要掳的，掳去小长。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这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小长，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诗品图考》，又有了《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致得多了。这一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了。这渴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一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缨。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和孩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看的是《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而以两当作睛的怪，…可惜现在不知放在那里了。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这实在是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都震悚起来；赶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的蛇，…果然都在内。

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地关着门。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兴地说：——“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或不能的事，她却能够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前。可是从还在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刻印都十分拙的本。纸张很黄；图象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的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的蛇；一脚的；袋似的帝江；没有而“以为目，以脐为”还要“执戚而舞”的刑天。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有一个过继的儿，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就叫我们脱下，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来；再要放，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