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计过来，向大家敬烟献茶，而后偷偷的扯了扯老人的袖："递钱！"

天佑的胡嘴颤动起来。嗓里噎了好几下才说话来："这是些旧货，不大能卖去，所以…"不行，不行！这分明是有意捣，作生意还有愿意赔钱的么？

老人象一条野狗，被人们堵在墙角上，齐下。

万确，全得死！想到国家，他也就想起来三儿瑞全。老三走得对，对，对！他告诉自己。不用说老父亲，就是他自己也毫无办法，毫无用了。哼，连长瑞宣——那么有聪明，有人格的瑞宣——也没多大的办法与用！北平完了，在北平的人当然也跟着完。只有老三，只有老三，逃去北平，也就有了希望。中国是不会亡的，因为瑞全还没投降。这样一想，天佑才又一腰板，从中吐一很长的白气来。

他们走后，天佑坐在椅上，只剩了哆嗦。在军阀内战的时代，他经过许多不近情理的事。但是，那时候总是由商会，摊派，他既可以据商会的通知报账，又不直接的受军人的辱骂。今天，他既被他们叫作商，而且拿没法报账的钱。他一方面受了污辱与敲诈，还没脸对任何人说。没有生意，铺本就赔

老人着泪，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自动的认罚，递过五十块钱去。他们无论如何不肯收钱，直到又添了十块，才停止了客气。

等来等去，他把照表格来查货的人等了来——有便衣的，也有武装的，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这声势，不象是查货，而倒象捉捕江洋大盗。日本人喜把一粒芝麻成地球那么大。天佑的质相当的好，轻易不闹什么疼脑。今天，他的疼起来。查货的人拿着表格，他拿着尺，每一块布都须重新量过，看是否与表格上填写的相合。老人几乎忘了规矩与客气，很想用木尺敲他们的嘴，把他们的牙敲掉几个。这不是办事，而是对供；他一辈公正，现在被他们看作了诡弊多端的惯贼。

天佑想了个折衷的办法，把能卖的货定了价，把没希望卖的打了折扣，他觉得自己相当的聪明。把表格递上去以后，他一天到晚的猜测，到底第二步办法是什么。他猜不，又不肯因猜不而置之不理；他是放不下事的人。他烦闷，着急，而且觉到这是一污辱——他的生意，却须听别人的指挥。他的已添了几白的胡常常的竖立起来。

铺中的人手少，天佑须自己动手清货，填写表格。不错，货是不多了，但是一清起来，便并不十分简单。他知日本人都心细如发，他若枝大叶的报告上去，必定会招麻烦来。他须把每一块布儿都重新用尺量好，一寸一分不差的记下来，而后一分一厘不差的算好它们的价钱。

这一关过去了，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弊病。但是，他缺少了一段布。那是昨天卖去的。他们不答应。老人的脸已气紫，可是还耐着儿对付他们。他把账拿来，请他们过目，甚至于把那钱也拿来："这不是？原封没动，五块一角钱！"不行，不行！他们不能承认这笔账！这一案还没了结，他们又发现了"弊病"。为什么有一些货定价特别低呢？他们调旧账来："是呀，你定的价钱，比收货时候的价钱还低呀！怎回事？"

"那怎么办呢？"老人的疼得象要裂开。

"你看怎么办呢？"

这样的连夜查清楚，计算清楚，他还不敢正式的往表上填写。他不晓得应当把货价定，还是定低。他知那些存货的一多半已经没有卖去的希望，那么若是定价了，货卖不去，而日本人他的定价税，怎样办呢？反之，他若把货价定低，卖去一定赔钱，那不单他自己吃了亏，而且会招同业的指摘。他皱上了眉。他只好到别家布商去讨教。他一向有自己的作风与办法，现在他须去向别人讨教。他还是掌柜的，可是失去了自主权。

不过，这也只是一小小的安，并解救不了他目前的困难。不久，他连这安也失去，因为他忙起来，没有工夫再想念儿。他接到了清查货的通知。他早已听说要这样办，现在它变成了事实。每家铺都须把存货查清，极详细的填上表格。天佑明白了，这是"奉旨抄家"。等大家把表格都办好，日本人就清清楚楚的晓得北平还一共有多少资，值多少钱。北平将不再是有湖山殿之的，有悠久历史的，有木鱼鸟的，一座名城，而是有了一定价钱的一大块产业。这个产业的主人是日本人。

"可以不可以改一改呢？"老人挤一笑来。"改？那还算官事？"

同业们也都没有主意。日本人只发命令，不给谁详细的解说。命令是命令，以后的办法如何，日本人不预先告诉任何人。日本人征服了北平，北平的商人理当受尽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