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钱，总是少一的好。他把它掏来："老先生拿去！下不为例哟！"

等他跪了一会儿，钱先生转到他的前面，低声的说："这个是桐芳的坟，那个是小文夫妇的。我把他们的尸由河边搬到这里来，埋了他们。你说你没作过错事，请你看看这俩坟！亡了国，你不单不以为耻，反倒兴采烈。为了你的女儿风唱戏，白白的牺牲了小文夫妇。你还说没作过错事！至于桐芳，她有心肝，有胆量，有见识，你却拿她当作玩，她恨日本人，也恨你们结日本人。若不是你们一家寡廉鲜耻，她或者还不至于去冒险。她恨你们。你们欺侮她，玩她，你们看她只是个小猫小狗，或者还不如个小猫小狗。她恨你们，她恨不能喝你们的血，剥你们的！你以为你是她最亲近的人，但是事实上，你连一丝一毫也不了解她。你无聊，无耻，你的你的心永远在吃喝穿与升官发财上。你放纵你的老婆，你的儿女，教她们信意的胡为。你还没有作过错事！"老先生缓了一气，把声音放了些："你给他们磕！磕！他们未必知你给他们行礼。即使知，他们或者还不屑于接受。我教你给他们磕，为是教你明白一，你是罪人，卖国贼，无耻的混！"

晓荷的嘴开始扯动，鼻不住的气。"钱先生！你真要枪毙我吗？我，我一辈没作过错事！我不过好应酬，讲究吃穿，我并没有坏心！你就不能饶恕我吗？钱先生！钱伯伯！"

"你看看

晓荷的泪开然在眶里转。他后悔，甚至诅咒桐芳；为了她，他却来到了"行刑场"！他的已不能动，象在了地上。钱先生扯住他的胳臂，拉着他走。晓荷不敢抬，怕看见远的山，那可怕的山。他知，他将永远不了城，他的鬼魂会被关在城外，只能在山与田野之间游。可怕！他也不敢夺胳臂逃跑，他晓得枪弹比走的快。他只能再央告，可是嘴一劲儿颤，说不话来。

穿过一个小松林，他们斜奔西南。又走了一里地左右，他们来到一个尸岗。在一群小小的坟里，有两个新的。那简直不是坟，而只是很少的一土，上面盖着一些破瓦烂砖。

"甭废话，走！"

"你一声，我就开枪。"

"上，上哪儿？"晓荷咽了唾沫。"我很忙，还要赶快城呢！"

再往前走，他们过了瑞丰发现帽盖着人的地方。帽没有了，人也不见了，可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扔着人骨。他们还往前走。晓荷有不耐烦了。他想问一声："到底上哪儿去？"可是又不敢开。他不敢说："别折磨我啦，杀剐给我个脆的！"不单不敢开，他几乎也不敢睁看四外了。他觉得，不用杀他，只须在这地方走一整天，他也会吓死。他知，这里与城里，不过只隔着一小河与一堵厚的城墙，但是，他也知，城墙里才算北平，才有安全，才有东安市场与糖葫芦，涮羊！

那里除了冻得很结实的冰，什么也没有。晓荷可是不敢看，他把扭开。当天佑死的时候，他丝毫没觉到什么，并且也没到祁家去吊唁。他以为天佑不过是个小商人，死或活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可是动了心；他想他也许在十分钟之内便和天佑作了地下的邻居。

他们走过了祁天佑投河的地方，钱先生指给了晓荷看。"祁天佑死在了这里！"

晓荷胡胡涂涂的磕了几个。

没费事，晓荷跪在了坟前，用手捂着后脑瓢儿，好象他的手可以挡得住枪弹似的。

"跟我走！"老人极决的说。

"跪下！"钱先生命令他。

晓荷的惊似的往四看，须备着逃走，或喊救命。"走！"老人把右手伸在棉袄里边去。那里鼓鼓的象有"家伙"。

钱先生没有去接那赒济。"你忘了。你没打过我，你可教日本人打过我！你我是仇人！想起来了吧？"晓荷想了起来。他的脸立刻白了。

晓荷的开始颤动。其实老人上并没有武，晓荷可是觉得已看见了枪似的。他想起当初他怎么陷害，怎么带着日本宪兵去捉捕钱先生。他们俩的确是仇人，所以，他想象到仇人必带着枪。他的磕膝起来，只要再稍一松劲儿，就会跪下去。枪，仇人，城外，凑在一，他非死不可，他想。"钱先生！"他颤抖着央告："饶了我吧！我无知，我没安心害你！大人不见小人过，饶我这回，我下次不敢！你没钱，我供给！我会拿你当我的爸爸似的那么永远孝敬你！""跟我走！"钱先生用手杵了他一下。

钱先生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