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儿与妞呼起来："吃炸酱面哪！吃白馒呀！"

"哟！好容易得到这么一袋宝贝面，哪能都招待了客人？"韵梅的意思是只给老人蒸几个寿桃，而留着面粉当作药品：这就是说，到家中谁有病的时候，好能用白面作一碗片儿汤什么的。

韵梅回答不什么来，尽她是那么会说话的人。她知老人在这几天不定盘算了千次万次，怎么过生日，可是故意的说不要贺生。这不仅是为减少她的为难，也是表示老人对一切的绝望——连生日都不愿过了！她也知，老人在这几天中不定想念天佑，瑞丰，瑞全，多少多少次，而不肯说来。那么，假若她不设法在生日那天闹一下，老人也许会痛哭一场的。可是，无论她有多大的本事，她也不来白面！粮是在日本人手里呢！

这些恶劣的消息并没使老人难过，颓丧。他好象是决定要着心兴一天。他把那些伤心的消息当作理当如此，好表示自己年近八十，还活着，还有说有笑的活着！尽日本人占据北平已有好几年，尽日本人变尽了方法去杀人，尽他天天吃共和面，可是他还活着，还没被饥荒与困苦打倒——也许永远不会被打倒！

"祁老先生，"丁约翰必恭必敬的说："富善先生派我送来这面，给您过节的。富善先生原打算自己来请安，可是知咱们胡同里有东洋人住着，怕给您惹事，他请您原谅！"

祁老人在叹了半天之后，了主意："小顺的妈，蒸馒，多多的蒸！亲友们要是来拜寿，别的没有，给他们馒吃！现在，馒，白面的，不就是海参鱼翅吗？"

及至馒拿上来，果然不老人所料，大家都仿佛看见了奇珍异宝。他们只顾往中送那雪白的

韵梅等老人把面袋看够了，才双手把它抱厨房去，象抱着个刚生下来的娃娃那么喜，小心。

睛与韵梅的大睛好象玩着捉迷藏的游戏，都要从对方的睛中看意思来，又都不敢正视对方。最后，老人实在忍不住了："小顺儿的妈，甭为我的生日为难！我快八十岁了，什么没吃过，没喝过？何必单争这一天！想法呀，给孩们什么东西吃！看，小妞都瘦成了一把骨啦！"

她去问婆母与丈夫，是否应当依照老人的吩咐，大量的蒸馒。回答是：老人怎说，怎办吧！这使她更不安了。大家难都改了脾气，忘了节俭，忘了明天？

丁约翰没有敢到屋中坐一坐，或喝一碗茶，虽然祁老人诚恳的这么让他。富善先生派他来送面，他就必须只作送面的专使，不能多说话，或吃祁家的一杯茶。富善先生，在他心中，即使不是上帝，也会是一位大天使。把"差使"代清楚，他极规矩的告辞，轻快而稳当的走去。

天佑太太，瑞宣，韵梅，以至于亲戚们，看老人这样喜，都觉得奇怪。同时，因为老人既很兴，大家就不便都哭丧着脸；于是，把目前伤心的事都赶收起去，而提起老年间太平的景象，以便博得老人的心。

到了十一的晚间，丁约翰象外官似的走了来。他的左手提着一袋白面，右手拿着一张大的红名片。把面袋放下，他双手把大红名片递给了祁老太爷。名片上只有"富善"两个大黑字。这还是富善先生在三十年前印的呢，红纸已然有发黄。

到了生日那天，稀稀拉拉的只来了几个至亲。除了给老人拜寿而外，他们只谈粮问题。在谈话中，大家顺手儿向老人给别的亲友歉：谁谁不能来，因为没有一件整大褂，谁谁不能来，因为已经断了炊！

看着那袋的白面，祁老人动得不大会说话了，而只对面袋不住的。

"你听我的！咱们，咱们的亲友，早晚都得饿死！一袋面救不了命！为什么不教大家都吃个馒，兴一会儿呢？"韵梅眨着大睛，没再说什么。她心中可是有害怕：老人是不是改了脾气呢？老人改脾气，照着"老妈妈论"来说，是要快死的预兆！祁家，在她看，已经丢失了三个男人，祁老人万万死不得！有最老的家长活着，不家中伤了多少人，就好象还不曾损失元气似的，因为老人是支持家门的面的大旗。同时，据她想，尽公公天佑死去，而祁老人还朗朗的活着，她便可以对别人表示："我们还有老人！"而得到一自——我们，别看天下大，还会奉养孝顺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