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人不愿教瑞全刚一回到北平就听到家中的惨事。可是，他若不说，瑞全会不会到别去打听？他决定实话实说，知瑞全也许可以在他面前，一不害羞的哭来。他是瑞全的老友，老邻居；瑞全小时候怎样穿着开，他都知。好，瑞全若是要哭，就应当在他的面前。他的低得无可再低，极慢极慢的说："你父亲和老二都完了！别人还都好！"

钱诗人见瑞全不声，也不敢再张说什么，虽然他急于听瑞全由外面带回来的消息和新闻。在这个青年面前，老人觉得自己所作的不过是些毫无计划的，无关宏旨的小事情。反之，瑞全上的灰土才是曾经在沙场上飞扬过的，瑞全所知的才是国家大事。

这样，一老一少本都想一见面就把积累了好几年的话倾倒来，可是反倒相视无言了。他们都听着前殿的木鱼声。还是瑞全先了声："钱伯伯，告诉我您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老人瘪着嘴一笑，他本不想说，可是又觉得不应当拒绝青年朋友的要求。再说，瑞全刚刚哭完，老人的话也许能比无聊的，空的，安，一些。"我的事很多，可也很简单。让我这么解释吧；我的工作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我受刑狱之后。那时候，我没有计划，只想报仇。我心中有一气，是怒，是恨，动着我放弃了安静的生活，象疯了似的去宣传，去暗杀。那时候，我急，我怒，所以我不能容纳别人的意见。凡是与我主张不同的，我便把他们看成仇敌。那时候，我是唱独角戏。

老人不敢再抬。难过的，低着思索：是否应当把实话告诉给瑞全呢？

老人十分难堪的，把一只手放在瑞全的肩上，轻轻的叫："老三！老三！"他不敢劝阻瑞全，谁死了父亲能不伤心呢？他又不肯不安瑞全，谁能看着朋友伤心而不去劝呢？可是用什么话去安呢？老人一边叫着"老三"，一边急得了汗。哭了半天，瑞全猛的一脖，"告诉我，小羊圈怎样了？"他似乎忘了中国，甚至于忘了北平，而只记得小羊圈，他的生之地。

和的，说："坐下！"

他不敢再正看钱伯伯。钱伯伯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敢在敌人的下，支持着受伤的，作复国报仇的事。

瑞全傻乎乎的又坐下。

看过敌人的狂炸都市，看过山河间的战场，看见过杀伤与死亡，瑞全的心仿佛，象作久了的手掌似的，长了一层厚。听到老人的话，他并没有上受到烈的刺激。他问了声"什么？"仿佛没有听明白似的。可是，没有等老人再说什么，他低下去，泪象似的来，低声的叫着："爸爸！爸爸！"

"慢慢的，我走到第二阶段。我的肯作，敢作，招引来朋友。好，我看清楚，我应当有朋友，协力同心的去作。虽然我还没改了这一儿是我，那一儿是国家的态度，可是我知了独自拚命远不及大家合作的更有效，更有力量。好，我不别人的计划是什么，派别是什么，只要他们来招呼我，我就愿意帮忙。他们教我写文章，好，我写。他们教我把宣传品带城去，好，我去。他们教我去放个炸弹，只要把炸弹给我预备下，好，我去。这样，我开始摸清了路，有了作不过来的工作；而且，我也不生闲气了。我变成一个抗敌的机，谁要用我，我都去尽力。同时，我没有顾忌，没有对报酬与前途的算计。我属于一切抗敌的人，作一切抗敌的事，一直作到死。假若第一阶段是个人的英雄主义或报仇主义，这第二阶段是合作的国主义。前者，我是要给妻儿与自己报仇，后者是加抗敌的工作，忘了私仇，而要复国雪耻。"现在，我走到第三阶段。刚才你看见了那位和尚？"老人指了指前殿。"他是明月和尚，我的最好的朋友。我们两个人的

瑞全听完，楞了起来。他没想到，连小羊圈那么狭小僻静的地方，会了这么多的事，会死这么多的人。哼，他走南闯北的去找战场，原来战场就在他的家里，胡同里！他去找敌人，而敌人在北平死他的父亲，杀害了他的邻居。他不应当后悔逃北平，可是他的青年的血使他自恨没有能在家保护着父亲。他失去了镇定，他的心由家中到那山大川，又由山大川回小羊圈。他已说不清哪里才是真正的中国，他应当在哪里作战。他只觉得最合理的是上去杀下一颗敌人的来，献祭给父亲！

"钱伯伯！"瑞全了一下。

老人乐得的说些足以减少瑞全的悲苦的事；简单的，他把冠家的，小文夫妻的，小崔的，和棚匠刘师傅的事，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