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现半截穿着黄裙的女人，结实的左右摆动着，一只络虬盘的棕手臂，一把，将那撮细的腰肢捞住，扶往前去。

吴汉魂倏地从沙发上立了起来。他在这间公寓的地下室住了六年，好像这还是第一次发觉到室内的气这样人似的。一阵酝在通风不良地下室的霉味，混着炒菜后的油腻，经过夏日温及的焙酿，在六七时，从地面慢慢往上蒸发，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吴汉魂环视他这间暗的住所，槽里的油污碗碟，冒槽面，门后的洗衣袋，颈胀开，挤一堆肮脏的内衣袜。书桌上，纸张狼藉，纸堆中埋着三个黄斑斑的咖啡杯。室内的空间，给四个书架占满了，书架上砌着重重叠叠的书籍，《莎士比亚全集》，《希腊悲剧选》、《柏拉图对话集》、《尼采选粹》。麦克米公司、中午公司、双日公司、黑猫公司，六年来，吴汉魂一一省下来的零用钱全换成五颜六各个版公司的版本，像筑墙一般，一本又一本，在他书桌四周竖起一堵墙来。六年来，他靠着这求知的狂，把自己囚在这堵墙中，将岁月与力，一一滴，注学问的渊中。吴汉魂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书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书本，一刹那，好像全变成了一堆绿绿的腐尸，室内这冲鼻的气味，好像发自这些腐尸上。吴汉魂胃里翻起一阵恶心，如同嗅中了解剖房中的福尔林。吴汉魂一把将椅背上的西装外穿上，夺门冲了他这间地下室。

“我知你一走，我们就完了的了。你晓得我不会后悔的——”

只有在秦颖芬面前，吴汉魂觉得神态自如过，秦颖芬心好。他晓得秦颖芬真正他，在他临离开台北的前一天晚上。秦颖芬双手握住他的衣襟，两炯炯的对他说：

魂揩净面，坐到他那张对窗的旧沙发上，吴汉魂在他那间局促的房间中，从来没有这样闲散的静坐过。平常太忙了，一钻回他这间地下室，就忙着烧饭、洗澡，然后起耳朵埋读书，心里不停的盘算：八到十看六十页狄更斯，十到十二，五首雪莱，十二到三——一旦不必任何事，不要盘算任何计划，吴汉魂觉得坐在椅垫磨得发亮的沙发里，十分别扭，十分不习惯。打字机上那几行字又像咒符似的了他的帘：

“Lucinda，你真是个俏妞儿！”

吴汉魂来到国后，很少跟异接。功课繁重，工作凑，吴汉魂没有剩余的时间及力参加社活动。吴汉魂除却个矮小，五官还算端正，可是在他攻读博士第二年，发却开了，天灵盖一块油黄的亮光来，看着比他的年龄大上七八岁。因此，在年轻的女孩面前，吴汉魂总不免有自卑。他参加过一两次芝城一年一度中国同学舞会。每次他总拖着舞伴躲在一个角落里，一忽儿替她倒可可乐，一忽儿替她拿炸芋片，他张，得他的舞伴也跟着张。最后他只好悄悄去乞求他的朋友来请他的舞伴舞，以解除尴尬的场面。

“去你的。少油腔调。”

半在人行上的窗，泼来一溜焦黄的光。芝加哥从夏日的午睡，慵的苏醒过来。开始是一两下汽车喇叭，像声轻悄的喟叹，清亮而辽远，接着加几声儿童绷脆的嬉笑，随后骤然间，各噪音，从四面八方泉涌而。声量愈来愈大，音步愈来愈急，街上卡车像困兽怒吼。人声，一阵似一阵的翻涌，整座芝城，像首扭扭舞的爵士乐，野奔放的颤抖起来。吴汉魂突然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急躁。窗的人影，像幻灯片似的扭动着。白的小，稻黄的小，巧克力的小，像一列各玉，嵌在窗框里。吴汉魂第一次注意那扇灰尘满布的窗会现这么多女人的，而且他更没想到这些浑圆的小会有这么不同的调，一群下班的女店员，踏着急促的步，走过窗时，突然爆一串狼笑。吴汉魂觉得一阵耳，太开始搐起来。

“吴汉魂，中国人，卅二岁——”

秦颖芬的嗓音有哽咽。吴汉魂把秦颖芬双手拿开，替她披上短褛，挽着她默默的走植园。秦颖芬一直低着，吴汉魂觉得她的膀在他掌心中颤抖得很厉害。秦颖芬的信来得很勤密，每星期总有一两封。吴汉魂却去得十分稀疏。不知怎的，每次总在他写读书报告或是考试时，才想起给秦颖芬回信，功课一忙，就蹉跎过去了。三年间，秦颖芬的信积了一大盒，到第四年，秦颖芬却寄来一张金结婚请帖。吴汉魂在礼店里挑了一个下午，选中了一张致的贺卡，给秦颖芬寄去。他把秦颖芬的信及请帖放到字纸篓里，上一火柴，烧了起来，信札在字纸篓中，烧得吱吱发响，烧完后，吴汉魂伸手去，捞起了一抓又温又的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