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的住所去。加利福尼亚街底的山坡,罩在灰濛濛的雾里,那些老建筑,一幢幢都变成了黑色的魅影。爬上山坡,冷风迎面掠来,我不禁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赶忙将风衣的领子倒竖起来。纽约已经下雪了,因为圣诞来临,街上到处都亮起了灿烂的圣诞树,白绒绒的雪花随着叮叮咚咚的圣诞音乐飘落下来,反而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旧金山的冷风夹着湿雾,当头罩下,竟是寒恻恻的,砭人肌骨。
大伯来开门,他拄了一根拐杖,行走起来像是愈加艰难了。
“大伯,我给你带了卤鸭掌来。”
我举起手上的菜盒,大伯显然很高兴,接过菜盒去,笑道:
“亏你还想得到,我倒把这个玩意儿给忘了!我有瓶茅台,今晚正用得着这个。”
我放下行李箱,把身上的风衣卸去。大伯公寓里,茶几、沙发,连地上都堆满了一叠叠的旧报纸、旧杂志,五颜六色,非常凌乱,大概都是卖剩下的。
“喏,这就是任平的小儿子——齐生。”
大伯拄着拐杖,蹭蹬到饭桌那边,把菜盒搁到桌上。这下我才看见,饭桌那边,靠着窗户的一张倚子上,蜷缩着一个矮小的老人,大伯在跟那个老人说话,老人颤巍巍地立起,朝着我缓缓地移身过来,在灯光下,我看清楚老人原来是个驼背,而且佝偻得厉害,整个上身往前倾俯,两片肩胛高高耸起,颈子吃力地伸了出去,顶着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老人身子十分羸弱,身上裹着的一件宽松黑绒夹祆,好像挂在一袭骨架子上似的,走起路来,抖抖索索。
“唔,是有点像任平。”
老人仰起面来,打量了我片刻,点头微笑道。老人的脸削瘦得只剩下一个巴掌宽,一双灰白的眉毛紧紧纠在一起,一脸愁容不展似的,他的嘴角完全垂挂了下来,笑起来,也是一副悲苦的神情,他的声音细弱,带着颤音。
“他是你鼎立表伯,齐生。”
大伯一面在摆设碗、筷,回头叫道。
一刹那,我的脑海闪电似地掠过一连串的历史名词:“民盟”、“救国会”、“七君子”这些轰轰烈烈的历史名词,都与优生学家名教授龙鼎立息息相关,可是我一时却无法把当年“民盟”健将、“救国会”领袖、我们家鼎鼎大名的鼎立表伯与目前这个愁容满面的衰残老人连在一起。
“你不会认得我的了,”老人大概见我盯着他一直发怔,笑着说道“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才两三岁,还抱在手里呢。”
“人家现在可神气了呀!”大伯在那边插嘴道“变成‘归国学人’啦!”
大伯知道我这次去跟北京做生意,颇不以为然。
“我是在替美国人当‘买办’罢咧,大伯。”我自嘲道。
“现在‘买办’在中国吃香得很啊。”鼎立表伯接嘴道,他尖细的笑声颤抖抖的。
“你怎么不带了太太也回去风光风光?”大伯问道。
“明珠跟孩子到瑞士度假去了。”我答道,隔了片刻,我终于解释道。
“她不肯跟我去中国,她怕中国厕所脏。”
两个老人愣了一下,随即呵呵地笑了起来。明珠有洁癖,厕所有臭味她会便秘,连尿也撒不出。我们在长岛的家里,那三间厕所一年四季都吊满了鲜花,打理得香喷喷的,我们公司有一对同事夫妇,刚去中国旅游回来,同事太太告诉明珠,她去游长城,上公厕,发现茅坑里有蛆。明珠听得花容失色,这次无论我怎么游说,也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