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两脚，已嗤溜下去好几米，又站得十分稳当。不前摔，也不后仰，一时变作了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再稍用力，如慢镜，跨步若舞蹈，只十来下就到了山底。实在惊呆了：那么艰难地爬了几个时辰，下来只是几步！想想刚才伸脚时的悲壮决心，哑然失笑。

一脚，再一脚，整个骨骼都已准备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然而，奇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山，名为鸣沙山；泉，名为月牙泉。皆在敦煌县境内。

茫茫沙漠，滔滔，于世无奇。惟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坡后如此一跌，才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蹈以平实，给犷以明丽。惟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致，历史才有风韵。然而，人们日常见惯了的，都是各各样的单向夸张，连自然之神也糙糙，懒得细加调，让人世间大受其累。

树后有一陋屋，正迟疑，步一位老尼。手持悬项佛珠，满脸皱纹布得细密而宁静。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总要事了，且把脖缩，歪扭着脸上肌把脚伸下去。

康德所说的稽，恰好是这情景。

富江畔，雁山间，或是从虎跑到九溪的树下。漫天的飞沙，难从未把它填？夜半的飓风，难从未把它？这里可曾没过盗的足迹，借它的甘泉赖以为生？这里可曾蜂聚过匪帮的队，在它边留下一片污浊？我胡想着，随即又愁云满面。怎么走近它呢？我站立峰巅，它委山底；向着它的峰坡，陡峭如削。此时此刻，刚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向往峰巅，向往度，结果峰巅只是一刚能立足的狭地。不能横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时俯视之乐，怎可长久驻足安坐？上已无路，下又艰难，我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惶恐。世间真正温煦的，都熨帖着大地，潜伏在谷。君临万的度，到来只构成自我嘲。我已看了它的讥谑，于是急急地来试探下削的陡坡。人生真是艰难，不上峰发现不了它，上了峰又不能与它近乎。看来，注定要不断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来不及多想康德了，急急向泉奔去。一湾不算太小，长可三四百步，中间最宽，相当一条中等河。面之下，飘动着丛丛草，使绿得更。竟有三只玄鸭，轻浮其上，带两翼长长的波纹。真不知它们如何飞越万里关山，找到这儿。边有树，不少已虬曲绕，该有数百岁龄。总之，一切清泉静池所应该有的，这儿都有了。至此，这湾泉在我中又变成了独行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张罗了一个可人的世界。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无理。当她在陋室里听够了一整夜惊心动魄的风沙呼啸，明晨，即可借明静的把耳洗净。当她看够了泉的湛绿，抬，即可望望粲然的沙。

她告诉我，这儿本来有寺，毁于20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来源，讷讷动问，她指了指屋后一路，淡淡说：会有人送来。我想问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为何孤一人，长守此地？什么年岁，初来这里？终于觉得对于佛家，这追问过于钝拙，掩作罢。光又转向这脉静池。答案应该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