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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县长的婚事(1/10)

第一章 县chang的婚事

1

一九五六年四月的一天,梅城县县chang谭功达乘坐一辆吉普车,行驶在通往普济水库的煤屑公路上。dao路的左侧是一条湍急的河liu,岸边chang着茂密的苇丛和菖蒲,成群的鹭鸶掠水而飞;在公路的右侧,大片的麦田和棉花地像织锦一样铺向远chu1的地平线。一畦畦的芜菁、蚕豆和紫云英点缀其间,开着白色、紫色和幽蓝的花。

谭功达神情yin郁,心事重重。他的膝盖上摊着一张破烂不堪的地图,那是一张手绘的梅城县区域行政规划图。他不时地用一枝红铅笔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地图下面,秘书姚佩佩的小tui随着汽车的颠簸,有节奏地磕碰着他的神经。他不由得抬起tou来看了她一眼。姚佩佩穿着一shen咔叽布列宁装,原先的蓝色布料早已退了色。梳着羊角辫,changchang的脖子上有一条shen红色的围巾。她正和坐在前排的副县chang白ting禹说着什么。她吃吃地笑着,柔ruan的腰肢扭来扭去,还不时朝窗外指指点点。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仙鹤?它们往那里飞?”姚佩佩问dao。

“傻孩子,那可不是什么仙鹤!那是鹭鸶和江鸥。”白ting禹纠正dao。

“那是什么?怎么还在动?”姚佩佩趴在白ting禹的肩tou,伸手朝远chu1指了指。

“噢,那是chang江中的帆船。船shen让高高的江堤挡住了,你只能看见帆尖在走。”

“快看,花!哇,这么多的野花…太美了!天蓝得就像要滴下染料来…简直,简直就像世外桃源…”姚佩佩不住地赞叹dao。

“怎么样?这一趟算没白跑吧?昨天通知你下乡,你还不愿意呢!”白ting禹得意地转过shen来,笑了笑。

“要照我说,风景虽好,毕竟美中不足。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谭功达若有所思,插话dao。

“您快说,还缺什么?”姚佩佩眨ba着她那漂亮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县chang。

“比如说,烟囱…”

“烟囱?”

“对,烟囱。”谭功达叹了一口气,dao:“车开出梅城之后,我就没看到一个烟囱。这说明,我们县,还很落后!我去年参观苏联的集ti农庄,那儿到chu1都是烟囱和高压输电线,真是壮观…”

谭功达这一说,白ting禹和姚佩佩全都也没有了刚才的兴致。佩佩的脸色也变得yin郁起来。除了单调的引擎声之外,吉普车上忽然变得一片沉寂。怎么搞的?他们一路上欢声笑语,怎么我一插话,他们全都不吭气了?谭功达只得将目光重新移向那张被他的铅笔戳得千疮百孔的地图。

这一看,他自己也吓了一tiao。原来,在地图边沿的空白chu1,他用红铅笔写下了这样几个算术等式:

44-19=25

44-23=21

22-19=3

这几个等式,是刚才他在不知不觉中写下的。可为什么要写这些等式?每一个数字都表示什么意思呢?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一动不动的盯着这几个数字,仿佛不是他经过一番shen思熟虑写下的,而是另外一个人希望通过这几个数字给他什么重要的启示。他的脑子里luan七八糟的。他盯着这组数字看了半天,眼前忽然猛的一亮,微微红了脸,自己笑了起来。荒唐!我这脑子,想到哪儿去了?他摇摇tou,不禁回tou瞥了佩佩一眼。车厢内有一gu好闻的汽油味,当然,谭功达也不难从中嗅到姚秘书shen上雪花膏静静的香气。这时,他看见姚佩佩用手扳了扳白ting禹的肩膀,问了这样一句话:

“入、入…入什么呀?”

顺着姚秘书手指的方向,谭功达看见窗外不远chu1一hu农舍的墙上,贴着这样一幅标语:

现在不入,更待何时?

白ting禹正要回答,谭功达早已很不耐烦地抢在前面,瓮声瓮气的答dao:“还能入什么呀?当然是高级社喽”

县chang的语调颇有几分愠怒的火气。姚佩佩吓得吐了吐she2tou,立刻不吱声了。接下来出现的一幅标语印证了县chang的判断。它贴在一hu农家猪圈的门上:

单干可耻,入社光荣。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还有一幅标语,用白石灰刷在一排行将坍塌的土墙上,读起来多少有一点令人费解:

农民有了钱,不去修犁tou,却去买留声机,就会资产阶级化。

“佩佩,你知dao这个标语是谁的话吗?”白ting禹笑dao。

“是mao主席?”

“不,是斯大林同志。”

噢,原来是斯大林。我还以为是mao主席呢!看来,只要一天不学习,思想就会生锈,就会落后于gungun向前的时代洪liu。谭功达将那张地图折叠起来,这才发现,原来一直在磕碰他小tui肚子的并不是姚秘书的tui,而是当年他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一只公文包,他小心地将地图放入公文包,然后嘟囔了一句:

“车到哪儿了?”

“前面不远,就到普济。”白ting禹dao“要不要停一下,回家看看?”

白ting禹这一说,司机小王就知趣地放慢了车速。

“我看就不必了吧。”谭功达shenti倚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水库那边,事情闹得正急,我们还是加jin赶路吧。”

听他这么一说,姚佩佩就侧过shen来,笑嘻嘻地抓过谭县chang的一只胳膊,摇了摇,嗲声嗲气地说:“县chang不回家倒也罢了,走了这么远的路,水也不曾喝一口,人家的肚子早就饿得直犯酸水了…”

这个姚佩佩,平常在县里zuo事,倒是细致周到,样样在行,只是说起话来莺莺燕燕,jiaojiao滴滴。还常喜欢在人shen上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即便是对一县之chang的谭功达也是如此,弄得他一腔浩然正气找不到个地方发xie。他曾多次严加训斥,可惜这傻孩子不仅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常常弄得人哭笑不得。要是提ba她当个科chang什么的,倒也合适。佩佩呀佩佩,只是你那一嘴吴侬ruan语,一shen千jiao百媚,自己还像个孩子似的,如何去约束下属?

“我看这样吧,”白ting禹接话dao:“谭县chang要学大禹治水,过家门而不入,可我们的肚子也实在饿得不行了。一路上尽嚼些压缩饼干,就像啃了黄沙煤屑一般。不如就在普济的烈士陵园那儿停一下,一来算是祭拜了先烈,二来也好找个地方吃口饭。”

“要说这俩破车,不停也不行了。一路上老熄火,气缸烧得直冒白烟。”司机小王一边附和,一边通过反光镜察看谭功达的脸色。他见县chang未表示反对,就开始减速刹车。

吉普车停稳之后,小王从车上抄起一只铅桶,到路旁的沟渠边打水去了。白ting禹和姚佩佩也早已tiao下车来。姚秘书一手rou着她那细细的腰肢,在ma路边蹲了下来,看了看路边那一丛幽蓝色的花朵,随手摘下一朵,一边嗅着,一边走到白ting禹跟前,问他dao:“这是什么花?这么漂亮!”

“嗨!你看你,又在作孽!”白ting禹笑dao:“这可不是什么野花,这是蚕豆!”

等到谭功达从车上下来,三个人就一同穿过ma路,朝对面的一间店铺走去。即便ma路上没有过往的车辆,姚秘书还是用她那柔ruan的小手带住了谭功达的胳膊,惟恐他被车撞着。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谭功达呼xi着山野里清新的空气和她shen上令人沉醉的芳香,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等到第一个五年计划完成,普济水库大坝建成发电,就给她安排个去chu1让她去独当一面。团县委早已人满为患…妇联呢?那里倒是有一个副主任的位置空着,不过赵副县chang几天前向自己推荐了县广播站的小朱。不如去县文工团!她肚子里倒也有些墨水,平时又爱唱唱tiaotiao,没准儿正合适。不过,白小娴也在文工团…一想起白小娴,县chang不由得脸红气chuan,心里一下子就luan了。

这样想着,他已随着白、姚二人走到了这家店铺的门口。

门外的路槛边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卖唱的。老人是个瞎子,坐在一张竹凳上,拉着胡琴,嘴里胡luan地唱着普济一带liu行的旧戏文。那女孩挨着他坐在地上,乌黑的大眼睛怯怯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几个陌生人。脚边搁着一支破铁罐,内有ying币数枚。店内光线yin暗,一张四仙桌靠墙放着,板凳上坐着一个白发老者,正伏在桌上酣睡。桌上放着一溜盛满茶水的玻璃杯,几只mi蜂不知在什么地方嗡嗡地叫着。白ting禹推了他好几下,才把老tou唤醒。

“老伯,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弄点出来充饥,吃完了我们还要急着赶路。”

老人懒懒地睁开眼,瞅了瞅眼前的这几个人,dao:“我这里只卖茶水,不卖吃的。”说完仍旧伏下要睡。

“那就给我们下几碗面条也行,我们多付你钱。”姚佩佩说。

没想到她一提起面条,老tou忽然来了气,捉过桌上的一块抹布,ca了ca眼屎,冲着姚佩佩怒dao:“面条?呸!面条,姑娘,你是哪路神仙光降,这时候还想吃面条?你去外面看看,树上的树pi恨不得都叫人拨下来吃光了,你倒还要吃面条?这都是合作化闹的,还他娘的要修水库!麦子chang在地里,还没抽穗呢!”

“那你说,”姚佩佩被他抢白了几句,也有点急了“那你们这儿有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老人说着就咳嗽起来,咳嗽半天,就憋出一口nong1痰来,只听得啪的一声,那口痰不偏不倚,正好吐在姚佩佩的脚边,害得姚秘书tiao起脚来躲闪。

“那你们平常都吃些什么?”司机小王这会儿也来了,他扶着门框问dao。

“diao!”老tou拍了拍自己的kudang,吼dao。

一句话把白ting禹和小王都逗得笑了起来。姚佩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装听不见,转过shen去,看墙上的那幅年画去了。

“老郭,”谭功达皱起眉tou,冷冷地说“你也觉得这水库不该修么?”

听到有人叫他老郭,这老tou吓了一tiao。他转过shen朝谭功达看了一眼,脸色立即就发了灰,怔了半晌,满脸堆下笑来,大嘴一咧,连声dao:“该修,该修,谁他娘的说不该修?这大坝一修,家家huhu通了电灯,那该多好!我活了这把年纪,什么事没见过?可就是没见过电灯。大坝好!谭县chang好!我怎么就没认出你来呢?合作化好!谭县chang,原来是你们!你们几位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老tou说完,就挪板凳、ca桌子,招呼这几个人坐下,一掀门帘,立即消失不见了。

时候不大,老郭从蓝布帘子后面倒退着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白面馒tou,还有一碟红糖,外加一碟小菜。

“你们四个人,可我只有三个馒tou。”老郭嘿嘿地笑着“不瞒你们说,这馒tou还是上个月我zuo七十大寿时剩下的,一直没舍得吃,你们将就着分了吧。”

谭功达拉过老郭一块坐下,边吃边聊。他问了问水库上的事,又问他一个人照看烈士陵园是不是忙得过来。老郭眨ba着他的小眼睛,字斟句酌地zuo了回答。两人正说着,只见姚佩佩指着那碟小菜dao:“老伯,这是什么菜?怎么这么香?”

老郭笑dao:“姑娘,你这是笑话我穷呀!这哪是什么菜,这是我腌的柳芽。”说完仍是嘿嘿地笑。

过了半晌,老郭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情来,在谭功达的手背上拍了拍,郑重其事地问dao:“谭县chang,mao主席他老人家,近来shenti可好?”

一句话,问得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姚秘书jin抿着双chun,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偏偏司机小王煞有介事地接话dao:“怎么不好?每天早上都去园子里打

太极拳,吃饭香,睡觉甜,好着呢!”他这一说,害得姚佩佩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声,将嘴里的柳芽pen得满桌都是。一向不苟言笑的谭功达都跟着笑了起来。佩佩很少看见他笑。

吃完了饭,白ting禹从口袋里摸出两元钱,递给老人:“这就算是饭钱吧,你可不要嫌少啊。”老tou嘴里嚷嚷着,死活不要,可一只手就是nie着那钱不放,最后趁人不备赶jinsai到了ku子口袋里。

一行人告辞而去。谭功达因听见门口那瞎子的戏文中唱到了母亲的名字,出门时不由得止住了脚步侧耳细听,心中颇有不悦。

母亲秀米的生平事迹,在普济一带无人不知。省县的各级剧团早已将它改编成了三四个剧zhong,走村串巷,四chu1巡演,去年还被编入了小学课本。可这些事迹怎么到了卖艺的瞎子口中,不知不觉就变了味,令人有麦秀黍离之感。那瞎子所唱,文辞考究,曲调悲切婉转,想必另有所本,却不能不涉虚妄。谭功达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渐渐地,心中一gu无名火起,却又不便发作。那四五岁的女孩,骨瘦如柴,tou发蓬luan,和着曲调的节拍,用一支筷子敲着破铁罐,那一绺清鼻涕,xi进去又liu出来。瞎子旁若无人地拉着胡琴,慢悠悠地唱dao:

见过你罗裳金簪,日月高华

见过你豆蔻二八俊模样

见过你白ma高船走东洋

见过你宴宾客,见过你办学堂

到tou来,风云黯淡人去楼空凄惨惨天地无光

早知dao,闺阁高卧好春景

又何必,六出祁山枉断chang

如今我,负得盲翁琴和鼓

说不尽,空梁燕泥梦一场



谭功达心中凛然一震,鼻子发酸,竟然liu下泪来。如同突然坠入shen不可测的梦境之中,怎么也挪不开步子。他抬tou看了看那个瞎子,又看了看那女孩。他的目光越过烈士陵园的森森翠柏和高耸的纪念塔,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中白云堆积,一群小学生正排着队,在纪念塔下唱歌。那歌声随着微风一阵阵地飘过来,他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司机小王在ma路对面不停地按着喇叭。谭功达一边过ma路,一边玩味着瞎子戏文中“闺阁高卧”和“六出祁山”的出典和寓意,心里七上八下。这戏文仿佛是特地为他写的,让人意气顿消,萎靡不振。

到了车前,他听见姚秘书和白ting禹两人还在谈论着刚才的事,姚秘书笑得直chuan气:“那老tou,还以为我们和mao主席住在一个大院里呢!”

白ting禹正色dao:“小姚,你可别笑老郭傻。那老tou,jing1着呢!他前面说了一大通儿合作化的坏话,心里不踏实,就找个法子逗我们开开心罢了。”

谭功达接话dao:“你们这些从大上海来的知识分子,可比不得我们这些苦出shen。那些农民,看似木讷呆板,实则是天生的哲学家和外jiao家。他们心中的花花chang子一点也不比你我少。什么时候我们小看了农民,什么时候我们就要犯大错误。”

“可不是!”白ting禹笑着转过shen来,对谭功达dao“老谭,你要是喜欢听戏,明天回到梅城,让文工团的白小娴专门给您演一场不就得了。”

姚秘书dao:“白县chang,老听你小娴小娴的,这个白小娴是谁呀?”

白ting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他白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谭功达,对小王吩咐dao:“时候不早了,开车。”

那吉普车就开足了ma力,卷起一gu漫天的尘土和煤屑,朝水库大坝的方向疾驶而去。

2

普济水库原是谭功达提议修建的。1935年,燕京大学水利工程系的几个学生和他们的教授美国人罗伯特曾来到普济,zuo过一年多的水文调查和地质勘探,画出了详细的施工图纸,并在两年后给南京的国民政府提jiao了一份可行xing论证报告,后因卢沟桥事件爆发,此事遂被搁置起来。

自从谭功达提出这个议案之后,大会小会开过十多次,响应的人寥寥无几。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在异想天开。尤其是主guan工业和水利的副县chang赵焕章,第一个tiao出来反对。他的理由是:眼下连年饥荒,县财政入不敷出。刚刚上ma的铜guan厂、水泥厂都濒临倒闭。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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