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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菊残霜枝(2/10)

佩佩听他这么说,有不好意思,可心里倒觉得莫名其妙地畅快。他要是不当官,也许就能变得聪明一。这傻瓜被撤了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赶放下文件,忙着过去帮他一起整理东西。谭功达随手将一大摞捆好的信件从桌上推过来,让佩佩拿到盥洗室去烧掉。

会议还没开始。走廊里挤满了一堆一堆的人,都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只有谭功达一个人远远地站在楼的窗烟。会议室里也是哄哄的,姚佩佩看见汤碧云手里拿着一把纸扇,呼啦呼拉地扇着风。房间里弥漫着一汗酸臭。汤碧云告诉她,好像是扩音的线路有问题,会议推迟了。

谭功达气得双手在腰带上摸了一气。他是在摸枪。这是他在队时养成的习惯,每当他遇到难以忍受的耻辱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去腰上摸枪。

“是啊。”

他见姚佩佩没有答话,又:“你知刚才杨福妹来叫我去作检查,我是怎么回答她的?”

佩佩一听他们要找卜永顺,笑了起来:原来是找姑父。她朝巷里指了指:“你们从这巷一直走到,往左拐,看见一棵大香椿树,就再往右,就可以看见联厂的大门了。我家,不,他家,就住在联厂的隔。”

她听见钱大钧吞吞吐吐地宣布会议的最后一个议程,由谭功达上台作公开检查。当钱大钧提到“谭功达”三个字的时候,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似乎自己的老上级虽然已大权旁落,却仍然余威犹存。会场上现了一阵轻微的动。

客厅的椅上坐下,拍着她的手背,说:

这天早上,姚佩佩一觉睡过了。等到姑妈拎着一兜桃从早市上回来,把她叫醒,已经十一刻了。姑妈见她手忙脚地穿衣服,看了看墙上的钟,劝她:“都这辰光了,你再洗洗,赶到单位,也快要吃中饭了。不如上午就别去了,你来帮我搭把手,我们今天包馄饨。”

“你少跟我‘我们我们’的!你他娘的又不是政

“哪来的法西斯?吓我一!”

2

“全都烧掉吗?”

她看见主席台上的几个人都在接耳地说话。钱大钧手里托着一只烟斗,正在金玉的耳边说着什么,几个穿蓝布工作服的电工浑都叫汗浸透了,正忙着检查扩音的线路。金玉穿拷绸皂衣,一边频频,一边探向会场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熟悉的人。

“最后一班车半个小时前已经走了。”

“小姚,听说今年新鲜的桃已经上市啦?”

姚佩佩这才回想起他情书中的那个约定:如果她同意跟他谈恋,就应当回答说:“胜利属于人民!”可如果不同意呢?小王信中可没写。要是不搭理他,好像也不太礼貌,情急之下,就故意装没听懂他话的样,胡

“不用找了,都是骂你的话。”佩佩低声。他竟然对那些匿名信毫无印象!也许他本就没有拆看!看来自己的一番心思算是白了。要是再有一耐心,再等上三、四分钟,苦楝树上的影说不定就会移走的…

医院的表现也是有目共睹的嘛!很多同志向我反映,你虽说在救死扶伤的过程中累得昏了过去,却还是轻伤不下火线,这是什么神?啊,这是无私的、彻底的

时候不大,杨福妹又气吁吁地跑了回来。她走到主席台前,踮着脚,在白禹耳边说了句什么。白禹又侧过去,与金玉谈,金玉的脸也很不好看。会议中断了二十多分钟,钱大钧脸铁青地宣布散会,大家回办公室继续上班。

杨福妹在电话中说个没完,好不容易才放下电话。姚佩佩向孙老了谢,正要走,忽听得孙老嘿嘿一笑。孙老坐在凉席上,正用指甲抠着脚板底的老,他那老鼠般又小又亮的睛,骨碌碌地转动着,笑

“我们天天在办公室见面,你有什么话还不能当面说吗?吗要写信?”

!”

“算了,还是我去吧。”

“全烧掉!”谭功达:“这些人吃饱了饭没事,成天写什么匿名信…”

她听见老常在后对小王嘀咕:“哟嗬!你们两个小鬼,还对上暗号了呀。”



她听见钱大钧在后把门关上了。

对不起,现在正在开会,有什么事请你开完会再说!

佩佩低着,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一幕。可是她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坐在门边的一个向白禹报告说,会议刚开了没几分钟,坐在台下的谭功达就起走了。白禹似乎颇为尴尬,他赶与坐在边的杨福妹说了句什么。佩佩看见杨福妹迈着她那胖的萝卜,从主席台上下来,急火火地走了。她大概是找谭功达去了。

随后,也不回地从他边走开了。可小王还是不死心,手里着那块抹布,又朝她追了过来,到了楼门,冲着佩佩的背影,喊

佩佩一愣,站住了。她本想回他一句“同志仍须努力”可转念一想,这不行。如果这么说的话,不是一变相的鼓励又是什么?这表明,自己尽目前不同意,可以后还是有希望的!这小,别说,还贼的,天知他怎么想这么个鬼主意来!自己差一上了他的!想到这儿,姚佩佩转过去,对他笑了笑:

姚佩佩满脑都是谭功达被撤职的事,满腹焦忧,心神不定,见姑妈这一问,便吃了一惊,忙问:“到底是什么事,让姑妈这么兴?”

随后,她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打倒法西斯!”

“你这人怎么了?”姚佩佩推了推她“就像人家欠了你三百吊似的?”

为人民服务的神!值得我们大家好好学习。你在抗洪斗争中累倒了,就在家中好好休息,上午的会你就不用参加了。不过呢,下午两,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会,啊,你能不能带病持一下?喂喂…”

姚佩佩看了看谭功达。谭功达朝她使了个。佩佩只得从椅背上拎过她的包,去了。

姚佩佩走办公室,看见谭功达把办公桌的两个屉都搬了来,正在那儿整理自己的东西。他显然对今天的会议早有心理准备,看上去倒是一脸轻松,见姚佩佩抱着一堆文件门来,谭功达对她笑了笑:“让我作检查,凭什么让我作检查?撤老的职可以,让我检查,门都没有!”

“有一个名叫卜永顺的人是不是住在这里?”

“佩佩同志,这几天大家都舍生忘死,啊,奋战在抗洪救灾第一线。涌现一大批可歌可泣的人事迹。啊,你在县

会议的第一项议程,由金玉代表省委,宣布撤消谭功达党内外职务、停职检查的决定。随后,地委副书记邱忠贵宣布梅城县新的任命:白禹担任梅城县县委书记;钱大钧任代理县长;杨福妹升任副县长兼办公室主任。姚佩佩抬起来,从主席台上一个个数过去,果然已经没有了谭功达的影。虽然心里早有所料,可还是觉得怅然若失。会场上鸦雀无声,一台老式电风扇呼呼地转动着,扇得主席台上的纸页片片翻起。

“同志继续车!”

“革命尚未成功!”

姑父满不在乎地:“这个你不懂!不碍事的!她爹是她爹,她是她!我们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

正在这时,钱大钧神慌张地从外面走了来。他一脸尴尬地看了佩佩一:“姚秘书,你去一下,我和老谭说几句话。”

两个人同时齿一笑,了声谢,着胖胖的肚,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了。

吃过中饭,姚佩佩骑着自行车去县里上班。太火辣辣的,洪刚退,地上仍不时可以看到晒得发臭的小鱼和泥鳅。她刚骑到巷,迎面就碰见了两个穿灰短袖制服的陌生人。两个人都镜,衣兜里都着钢笔,手里都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公文包。姚佩佩再仔细一瞧,这两人的长相竟然也有几分相似,心里觉得有些稽,忍不住就多看了他们一。这一看,其中的一个陌生人一把抓住她的自行车笼,笑着问:“同志,请问这儿是大爸爸巷吗?”

姚佩佩来到县委大院门,看了看表,已经迟到了五六分钟。她看见司机小王拎着一只铁铅桶,手里拿一块抹布,正在他的吉普车。在吉普车旁边,还停着一辆黑的小轿车,窗上遮着一层白的纱幔,车满是泥迹。传达室的老常也在那儿帮忙,他手里着一,正要把胎上厚厚的下来。

姚佩佩回到家中,见姑妈满脸堆笑,面有喜。她笑嘻嘻地盯着佩佩的脸,笑得她心里发怵。随后姑妈捉住她的一只手,神神叨叨地将她拉到

汤碧云今天满脸不兴,不怎么说话。姚佩佩把在楼下碰到小王的事跟他说了,碧云也只是勉笑了一下。

望着那两个惊叹号,姚佩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睛。渐渐地,她的目光就有些呆滞,脸上火辣辣的,泪眶里打转。她悲哀地意识到,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片孤立的、被海围困的小岛,任何一个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隐秘,无法碰。从现在开始,坐在她边的这个汤碧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以自诩为落后分为乐、与她沆瀣一气的妹了。再好的大观园,也会变成一片瓦砾,被大雪覆盖,白茫茫一片。佩佩觉得自己的内心黑暗无边,而其中最珍贵最明亮的那一缕火光,已经永远地熄灭了。往后,她必须一个人来面对这个让她颤栗不安的世界了。

“记不清了…”

“不过,那两人倒是问起了你的家历史。详细地盘问你爹被镇压、你妈上吊的事,我起先还想替你瞒天过海。可那么大的事,怎么瞒得过去呢,也不知要不要…”

姚佩佩一听说“外调”两个字,一下就大了。她用手捋着肩上的背包带,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巷碰到的那两个陌生人。她起先还以为是姑父单位的同事呢,原来是为自己的事而来。

她正这么眉飞舞地说着,姑父也下班回来了。姑妈立即就丢开她,围着姑父,把刚才说过的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姑父也兴的,少不了又把佩佩叫到边,以长辈的吻勉励教训了她一通。末了,姑妈又将她拽到一边,低声对她说:

“闺女,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佩佩在院里停好自行车,正要上楼去,没想到小王朝她走几步,嘴里冷不防冒一句:

自从他收到小王的情书之后,姚佩佩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小王也像是变了个人,脸上多了一层郁之气,成天没打采的。人比原来也更瘦了,嘴边留了一撮黑笃笃的小胡。小王的胆太小了,人也腼腆,有时候在路上碰见姚佩佩,自己脸一红,就像贼似的,一个人远远地绕开了。到了后来,得姚佩佩也有了一负罪:本来是两个好朋友,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可给那羊杂碎一搅,反而得像个仇人似的,心里不免有些伤。有时候也想到给他写封信,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因此左右为难。

“您说呢?”

姚佩佩睡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下楼去了。她们家的隔就是县联厂,传达室的孙老那儿有一台电话机,附近的居民要是有个什么急事,都去他那儿借电话用。这孙老的脾气晴不定,让人琢磨不透。有时让打,有时不让打,全看他兴不兴。他要是不兴起来,就是你家房着了火,他那电话机也不准你摸一下。久而久之,得街坊邻居都有些怕他。姑父升了副校长之后,姑妈常常用孙老的例来开导他:“有官,也要会,你看那孙老,什么官儿都不是,只破电话,也混得人五人六的,谁见了他不都的…”

“那你就到楼底下老孙那儿,给单位打个电话,就说生病了。要不,我去替你打?”

黄昏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梅城汽车站的售票窗。里面有两个女售票员,正盘坐在床上打扑克牌。谭功达把脑袋伸去,问她们有没有去普济的班车,那个年轻的姑娘立刻瞪了他一

还是没拦下一辆车来。有一辆装煤的车倒是停了,可司机嘴里叼着卷烟,下车来就是一顿臭骂,连推带搡,差一没把谭功达撵到路边的排沟里。

“您怎么说?”

歌词也记得不太熟,本想不唱,一见汤碧云唱得有板有,也只得跟着她忽忽低,怪声怪调地唱了一气。可唱了没几句,忽见汤碧云面有怒,对她耳语:“你不会唱,就不要瞎唱!害得我跟你一起跑调。”姚佩佩脸一红,再也不敢声了,心里嘀咕:这羊杂碎,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假正经!

他把手里拎着的那双塑料凉鞋穿在脚上,返朝县城的方向走。可他不知要往哪里去。这个世界在顷刻之间似乎突然变得与自己无关了,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姚佩佩想了想,一脸苦笑:“不行啊,昨天才刚刚宣布了新的作息制度和工作条例,无故旷工,可是要开除的呀!”

接下来,由新任代理县长钱大钧宣读抗洪救灾先个人名单。姚佩佩听见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心里觉得既凄凉,又稽。她见汤碧云表情肃穆,正襟危坐,便在一页纸上,写了句悄悄话,用铅笔的橡,戳了戳她的胳膊,让她去看。没想到,汤碧云很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一把抓过那张纸来,飞快地写了一句话,递给她,佩佩一看,见上面写的是:

她姑妈假装生气地把她手一推,嗔怒:“死丫,到现在你还想瞒我!政府派来的两个外调的同志已经向我透了底了。”

说完,她从床上下来“啪”的一声就把那扇小门关上了。

“你写过几封?”

佩佩心里想:一定是他刚才看见姑妈买了一兜桃门,才故意琢磨这句话来,启发她。她赶回到家中,捡大的挑了三五个桃,给他送了过去。

姚佩佩怯怯地给县委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杨福妹表现来的情令她到十分意外。她一会儿“小姚,”一会儿“佩佩”叫得的,可姚佩佩心里还是别扭的。杨主任听说她不舒服,便关切地问她生了什么病,上有没有度,有没有请大夫来看过。她还特意介绍了一济治疗拉肚的偏方,说是将车前来洗净,和芦一起煎喝。最后杨福妹笑

“可是…”姚佩佩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红了脸“其中有几封是我写给你的…”

碧云正想说什么,忽听得扩音“吱”的一声,震得他们赶捂住了耳朵。既然扩音已经修好,钱大钧清了清咙,宣布开会了。照例是全场起立,照例是合唱《国际歌》。姚佩佩自幼五音不全,再加上

“今天下午,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找来了。一门就掏来,问这问那。我问他们到底想了解什么事,他们就说,只要与姚佩佩同志有关,所有的事都不应该向组织隐瞒。我当时就是一愣,还以为你在单位犯了什么错误,再看了看那两人的脸,慈眉善目,态度也还和蔼可亲。我一边用一些不相的事来搪,一边旁敲侧击地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没清楚他们的来历之前,我什么话都不会跟他们说的。那位年轻一的,毕竟历练不,经不住我再三盘问,便:‘是省里要调姚佩佩同志去工作。’我一听说你要去省里工作,这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我把你夸得像一朵似的,反正闭着睛瞎呗!把死的说成活的;把活的说成会飞的。那两人可真傻!我的话他们还真信!说什么他们就记什么。我又问他们,我们佩佩若是到了省城,会给安排个什么工作?那年纪稍长一的倒是风很,他说他也不清楚,他们的任务只是负责材料。你这个丫,虽说摊上了那么一个反革命家,倒是命,哈哈。你是哪里修来的这个福分?天上掉下一块金来,怎么偏偏就砸在你的脑袋上?”

“你?”谭功达痴痴地看着她的脸,声音一下变得温柔而暧昧“真的吗?那,那我们,把它找来?”

姚佩佩心里长长地松了气,有些暗自庆幸。她跟了谭功达这么些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发现谭功达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她脑哄哄的,正在犹豫着在散会之前,要不要与汤碧云打个招呼,可当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边的椅早已经空了,汤碧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会议室。

他听着淙淙淌的渠,脑里悲哀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属于他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他抬起来,看了看远方钢蓝的群山,看了看那条蜿蜒起伏的煤渣公路,四周的旷野一片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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